第十三章
摇曳的烛火被调亮,六角琉璃灯的灯罩覆其上。
有了描绘着松鹤延年的琉璃的遮挡,烛光逐渐平复下来,暖橘色的光线盈在案几左右。
而谢慎之的身影,便在烛火之下。
一半明,一半暗,谢灵越看不清他面容,只看到挺直的鼻梁略有些逆光,一团阴影便窝在他眼窝与鼻梁的地方,让那原本便与明朗明媚无关的男人显得越发阴鸷。
这就是他在处理政务的状态?
——的确如世人所言,是一条伺机而动阴狠毒辣的毒蛇,更是一朵危险而昳丽的罂粟花。
但那又如何呢?
他是她九叔。
谢灵越,慢慢收回视线。
萧重照扶谢灵越上马,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县君,咱们得快点。”
“第一波杀手已至,第二波人马必然在路上,如果我们走得慢了,很容易会迎面撞上他们。”
“恩,咱们走快点。”
谢灵越轻点头。
战马狂奔出宫苑。
行至大路与小路的交叉口,萧重照却没有按照谢慎之的吩咐走大路,而是直接领着谢灵越走小路,一边走一边谢灵越道:“县君,时间紧迫,我们来不及走大路了。”
“我们走小路,小路更快一点。”
谢灵越眼皮轻轻一跳。
走小路当然更快一点。
他们明白这个道理,封空更明白。
谢灵越抬了下眼,“这样会不会在路上遇到封空?”
“应该不会。”
萧重照头也不回道:“华林园大修,路经与之前完全不一样,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小路怎么走。”
“府君太谨慎了。”
萧重照道。
在这种紧要关头,速度是比谨慎更重要的东西。
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判断错得离谱,在东方即将亮起启明星的时候,他竟听到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那不是几个人几十人的马蹄,而是几百人。
萧重照立刻勒马停下,命人前去查看。
老天保佑,前面来的人是东海王,否则他们这群人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校尉,是封空的人。”
亲卫回来得很快。
萧重照脸色微变。
——他竟然迎面撞上了封空?!
萧重照不假思索道:“县君,咱们人少,先藏起来,等他们过去之后咱们再走。”
但这一次,一路上极为听他话的谢灵越却一反常态停了下来,抬头问他:“我们能躲过去,九叔呢?他能不能躲得过去?”
府君哪里躲得过?
伤得那么重,根本没办法移动。
以他对府君的了解,府君的计划是先将县君送走,自己行空城计拖延时间。
第一波杀手已被他们料理,封空的人不知底细,府君又素有威名,应该能镇住封空一段时间,拖延到东海王的到来。
萧重照道:“县君,府君有应对之法,您不必太过担心。”
“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躲起来,不要让封空的人发现我们。”
“为什么一定要躲起来?”
谢灵越抬眼看萧重照,“九叔既然想行空城计,那咱们配合他便是,何必跟没了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没得堕了九叔的威风。”
萧重照眼皮轻轻一跳,“您怎么知道府君想行空城计?”
他记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县君还未与夫君说几句话,便被他送了出来,哪有时间去听府君的计划?
话音刚落,顿觉失言。
——空城计是死里求生,一但县君知晓府君如此弄险,哪里还会跟他走?
萧重照立刻改口,“县君,封空快到了,咱们赶紧躲起来。”
“封空不是傻子。”
谢灵越指了指他们在路上留下的马蹄印,“如此明显的痕迹,封空怎会发现不了?”
“封空一但发现马蹄印,便能顺着印记找到我们的下落。”
谢灵越道:“而我们落入封空手中,九叔的计划便不攻自破——事先将我送走,便意味着九叔没有十足的把握来面对封空。”
萧重照心头一震,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听谢慎之的安排有多愚蠢。
“我.......悔不听府君之言!”
萧重照无比痛恨自己。
谢灵越道:“别急,咱们现在还有翻盘的机会。”
她抬头看着在火把的映照中烈烈生威的封字旌旗,对萧重照道:“空城计嘛,九叔教过我的。”
“只要自己稳住了,便能唬住比自己强大百倍的敌人。”
“?”
都这种情况下了,还想着唬封空呢?
萧重照觉得谢灵越在天方夜谭。
但现在大祸铸成,已无回旋的余地,他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先听听谢灵越的主意。
谢灵越道:“着人去请封余。”
“???”
您这是觉得自己死得不够快?!
封空也是这种想法。
他看了又看前来请他的谢灵越的亲卫,不确定地又问一句:“你再说一遍,昌平县君在哪?”
“县君受府君之命,前来迎接将军。”
亲卫向封空拱手,态度不卑不亢,“风寒露重,县君苦等将军不至,便歇在了在前方不远的楠竹亭中,此时已备下点心与茶歇,只等将军到来。”
“......”
这比谢九郎那厮恭请他弟弟登基称帝还扯淡。
封空狐疑看天边。
启明星已隐入云层,一轮红日从云海之中缓缓跃出。
——今天的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啊。
封空与旁边的幕僚交换了一个眼神。
——有诈!
谁不知道谢灵越是谢九郎的心头肉?
别说让她涉险了,她走在路上被蚊子咬了个苞,周围的蚂蚁都得跟着脑袋搬家。
封空斟酌片刻,曲拳轻咳,“咳,九郎着灵越前来请我,我自然是要去的。”
“只是我一路纵马而来,不免风尘仆仆,这样吧,你且稍等片刻,我休整一番再跟你过去。”
“是。”
亲卫退下。
“将军,谢九狠辣谨慎,从不弄险,更不会让昌平县君只身犯险。”
待亲卫走远了,幕僚立刻对封空道:“此事定然有诈,您万万去不得。”
封空道:“我当然知道去不得。”
“但大将军说了,谢九留不得,让我一定带着谢九的人头去见他。如果我不过去,还怎么杀谢九?怎么助大将军成事?”
“可派一支斥卫先去打探虚实。”
幕僚轻捋胡须,“若谢九无兵,则将军一战可擒。若谢九有兵.......”
“有兵又如何?”
封空问道。
幕僚轻叹一声,“若他有兵,便以利诱之,让其不助东海王。”
“待东海王伏诛之后,再来对付谢九。”
此计可行,封空连连点头,“先生睿智。”
“有先生辅佐我们兄弟,大将军必能成就大业。”
是夜,一支斥卫飞马出密林,直奔谢慎之所在的宫苑而去。
斥卫自然被萧重照察觉。
萧重照攥着佩剑的掌心紧了又紧。
“别紧张。”
谢灵越反过来安慰萧重照,“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们探明白了又如何?不过更加犹豫罢了。”
谢灵越道:“封空远不及他的弟弟封余,他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但愿如此。”
萧重照长叹一声。
他与府君输不起。
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乃至天子的安危与大虞的未来都担在他们身上,一但他们输了,便意味着大虞国祚到此而终。
萧重照抬手掐了下眉心,心里无比烦躁。
谢灵越却在这个时候冷静下来。
她拢着谢慎之披在她身上的氅衣,蹙眉看向大路的方向,若无意外,东海王当会从这条路过来。
谢灵越攥着氅衣边缘,心里不断祈祷。
——东海王,快快过来吧!
事实上东海王的确在路上,但当他的斥卫打探到封空的人马比他先到的时候,这位老谋深算的政坛老狐狸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当然是希望谢慎之能倒向他的。
可如果谢慎之能与封空两败俱伤,那么对他来讲便是求之不得好结局。
卧榻之间岂容他人安睡?
他想做的是九州之主,是大虞的皇帝,而不是一个虽然赢了封余但处处被谢慎之掣肘的东海王。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幕僚却突然进言:“王爷,谢九不掌兵,手中只有羽林卫与虎贲卫。”
“而大将军封余,却执掌兵权,其兄封空更被拜为车骑将军,统内外禁军。”
话不在多,有用就行。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谢慎之手里的那些人,着实难与封余兄弟硬碰硬。
更别提他还要分兵保护天子。
在分兵之后,他能用的,估摸着只剩他府里的那几十人。
东海王立刻提了速度,“本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一行人迅速往谢慎之的宫苑进发。
而彼时谢慎之,也被封空派来的斥卫所惊动,而后敏锐地觉察到事情似乎脱离了他的掌控。
——萧重照没有按照他的吩咐走大路,且在小路上遇到了封空,否则封空不会在这个时候派出斥卫来探他的虚实。
谢慎之凤目轻眯,眼底一片阴鸷。
“杀光斥卫,一个不留。”
谢慎之冷声吩咐。
亲卫应喏而去。
前来探查的斥卫悄无声息倒下。
“取地图来。”
谢慎之道。
心腹迅速取来地图。
谢慎之修长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慢慢落在小道之上的楠竹亭。
“县君歇在此处?”
心腹问道。
谢慎之微颔首,“着狼营的卫士过来。”
这是他原本留给封余的后手。
如今用在封空身上,着实有些可惜。
但萧重照坏了他的计划,而阿越亦只身犯险,他只能提前使用这张牌,让阿越尽快脱险。
至于东海王会不会及时赶来,则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
如果只有他自己,他大可耐心等待东海王的到来,与东海王联手除掉封空,但是阿越在那里,他不敢冒这种险。
——他不能把阿越的安危交在一个随时会翻脸不认人的东海王身上。
卫士来得很快。
谢慎之手指点在地图上的楠竹亭上,开门见山,“这里之外,不留活口。”
驯养狼群的卫士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了震惊。
他们作为夫君最隐秘的暗桩,竟用来对付一个封空?
但很快,眼底的震惊又变成了理所当然。
——县君在楠竹亭,府君自然底牌尽出。
“喏。”
卫士们应喏而去。
·
“嗷呜——”
狼嚎声并未因金乌的升起而停下,反而此起彼伏,越发频繁。
谢灵越秀眉微蹙,看向萧重照,“狼群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萧重照虽是谢慎之心腹,但有些事情并不经他的手,对谢慎之豢养狼群的事情并不知晓,听狼嚎声越来越近,他皱眉拔剑,护在谢灵越身前。
“的确不对劲。”
萧重照一脸警惕,“正常情况下,狼群只会在晚上嚎叫。”
这个时候突然嚎叫,必然是狼群里有了异变。
·
豢养狼群的卫士吹着骨笛。
呜咽的笛声让狼群更加躁动不安。
狼王腾空而起,跃上高台,对着卫士们长啸不已。
骨笛的声音慢慢变得和缓,似是在安抚什么。
狼王的嚎叫也变得温和,呜咽着,像是在附和。
但紧接着,是一声撕破长空的嚎叫,整个狼群跪爬在地,如同蓄势待发的兵甲。
卫士收起骨笛。
“嗷呜——”
山呼海啸的狼嚎自狼营传出。
动物本能的恐惧让战马嘶鸣不已,几乎将封空甩落在地。
“这是怎么了?”
封空用力勒马。
一旁的幕僚没有他这么好的骑术,此时已被摔倒在地,灰头土脸颇为狼狈。
“是狼啸!狼营有异变!”
幕僚从土里抬起头,脸色极为难看。
到底是被封余颇为倚重幕僚,在这个时候仍保持着理智,电石火光间,他已明白狼啸为何而来。
——这必是谢九留给大将军的底牌,因昌平县君涉险,这才仓促启用,使在车骑将军身上!
幕僚飞快从地上爬出来,跳着去拽封空的衣袖,试图将他从马背上扯下来,“将军,快下马跟我走!”
“去楠竹亭!现在只有昌平县君那里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