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扪心自问,谢慎之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喜怒不定,阴鸷难测,少年时期尤甚。
而幼年的阿越脾气也极坏,骄纵异常,蛮不讲理,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哪怕撞破南墙也绝不回头。
脾气不好的他遇到脾气更差的阿越,两人之间的相处自然和谐不到哪去。
他觉得阿越骄纵,阿越嫌他阴鸷,两人鲜少能说到一块。但毕竟他比阿越年长许多,小孩子的不懂事他从不放在心上,故而在外人看来,谢家仍是一团和气。
变故出在长公主的薨逝。
谁也没有想到,那位在风雨飘摇之际支撑起大虞的奇女子竟早已熬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一生都在北伐还于旧都的人,却倒在了收复洛阳的前一夜,至死不曾踏入洛阳城。
而那些她一手组建的府兵,她一手提拔的功臣宿将,在她活着时是大虞的栋梁之材,是九州天下的擎天柱,但在她崩逝之后,却成为威胁皇权的隐患,再无她在世时的忠肝义胆。
四兄五兄才干平庸,远不是封余的对手,镇不住野心勃勃的武将,更斗不过老奸巨猾的东海王,于是他未及弱冠便出仕,且试手,补天裂。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阿越找他约定,纵然再怎样生他的气,也不会隔夜。
——她知晓他的艰难,所以不会给他添乱。
“不过,你要先来哄我。”
小小的人一团孩子气,声音也奶声奶气,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一脸认真,“无论什么事,只要你来哄我,我便不生你的气了。”
后来阿越果然没有食言。
纵然他不择手段,杀人如麻,所杀之人中还有她的旧友,但她遵守着与他的承诺,只要他来哄她,她便不与他生气,更不会叫他为难。
阿越是很好很好的小姑娘。
往事涌上心头,谢慎之眸色柔和,指节再次去叩房门。
但这一次,他的手指尚未叩在门板上,便听到里面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紧闭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吱呀一声,房间里的黑暗便从摇曳的烛火中透出来。
烛火轻轻摇曳,暖橘色照在谢灵越莹白的脸上。
少女批发而坐,身影单薄,裙摆随她的坐姿而散落,盖在凤穿牡丹的锦毯上。
她并未上床睡觉,而是一直坐在那儿等着。
——她比任何人都笃定,谢慎之会先向她低头。
“我是与你说过,我们吵架不隔夜。”
谢灵越抬头,脸颊鼓鼓,“可是你这次真的太过分了!”
“你是你,李鸣岐是李鸣岐,哪能让我二选一?”
她委屈极了,声音都带着控诉的味道,“你是我九叔啊,你怎么能让我抛弃你去选择别人?”
谢慎之微敛的眼睑舒展开来。
碎银似的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几乎落在谢灵越的裙摆上。
而他的视线也随之落下,看到缀着月华的百花穿蝶的裙摆下露着一小节脚尖,莹白色的一小团,在略显昏暗的房间格外显眼。
——她甚至连鞋袜都不曾穿,就这么坐着等着他。
青年冷硬的心蓦地柔软。
“此事的确是我的不是。”
谢慎之道。
谢灵越吸了吸鼻子,“本来就是你的不是。”
谢慎之莞尔。
他拾阶而上,身披霜色月光,走进烛火摇曳的房间。
抬手取下挂在披风处的他的氅衣,拢在谢灵越单薄肩头,而那只露在外面的小脚丫,亦被他细心裹在里面。
“但你不该拿自己的身体置气。”
谢慎之说道,“以后不可这样。”
谢灵越轻哼一声,“我才没有拿自己身体置气,我是在等你道歉。”
“你现在越发过分了,连那样的话都敢说。”
“九叔以后不说了。”
谢慎之笑了笑。
“确实不能再说了。”
谢灵越道:“你若再说这样的话,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谢慎之眉眼温柔,“知道。”
这便是向她低头的意思了。
她这位九叔在外面雷厉风行,但在面对她时,却是永远先低头。
谢灵越十分满意。
——九叔都向她低头了,接纳李鸣岐的日子还会远吗?
这事儿急不得,得慢慢来。
总有一天,她会让九叔同意她与李鸣岐在一起的。
氅衣扫在脚尖有些痒,谢灵越缩了缩脚丫。
动作落在谢慎之眼底,以为她冻到了,屈膝坐在她身侧,又将她的脚尖往氅衣里拢了拢。
“袜子呢?”
谢慎之问道。
谢灵越随手指了下不远处的花梨木案几:“喏,在那呢。”
“料子太差了,穿着磨脚。”
谢慎之知晓她素来娇气,“先将就一下,回去便好了。”
小宫女小跑着取来袜子,轻手轻脚给谢灵越穿上。
少女脚踝纤细,像是一截被人稍稍用力便能折断的玉别样的琉璃易碎。
浅色的血管顺着脚踝而上,在昏黄的烛火下若隐若现,慢慢没入蝶与花的裙摆。
曾经只会扯着他衣袖撒娇的小女孩儿,如今已长成满怀少女心事的女郎。
谢慎之移开视线,凤目轻眯。
——李鸣岐留不得。
纵然阿越会因此事恨他入骨,他亦不能给阿越留此祸患。
萧重照领人送上饭菜。
谢灵越知晓谢慎之一直在忙,别说吃饭了,只怕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有喝过,她便拉着谢慎之与自己一同吃。
“九叔虽忙,但饭还是要吃的,不能拿自己的身体来置气。”
她学着谢慎之说话的口气与谢慎之说道。
谢慎之忍俊不禁。
手指微曲,指节敲了下谢灵越额头。
“越发没大没小了。”
谢慎之道。
“铮——”
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紧接着,是萧重照惊恐的声音,“县君小心!”
谢慎之眼皮狠狠一跳,身体已先他一步有了动作——
他的手指改敲为拽,将谢灵越从寒光之下拽走,而他自己也以极快的速度侧过身,将谢灵越护在自己怀里。
“噗嗤——”
熟悉的剧痛席卷全身。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
“九叔!”
他听到谢灵越惊慌失措的声音。
“有刺客!”
“保护府君与县君!”
叮叮咚咚的打斗声乱成一团。
萧重照提剑扑到谢慎之身边,“府君,您怎么样了?”
穿胸而过的弩/箭仍在轻颤不已。
那是重弩,能将人钉死在地上的东西。
而弩箭之下,是将衣物染得殷红一片的鲜血。
而被他护在身/下的小姑娘,此时正哆嗦着手去堵他胸口处不断溢出的鲜血。
“九叔,九叔,你别吓我。”
谢灵越的声音已有了哭腔。
谢慎之吃力抬起手,擦拭她脸上的血与泪,“别......哭。”
“九叔无碍。”
怎么可能无碍?
破胸而出的弩/箭闪着幽冷的蓝光,那是淬了毒的箭。
萧重照胸口剧烈起伏,“府君,箭上有毒,需立刻给您处理伤口。”
谢慎之眼前一阵阵发黑。
“县君,您扶着点府君。”
萧重照道。
谢灵越哆嗦着手,让谢慎之靠在自己肩头。
萧重照攥着谢慎之背后的弩/箭,抬剑削去弩/箭末端的羽柄。
谢慎之闷哼一声。
但萧重照反应极快,另一只手已攥住弩/箭的六棱箭头这一段,狠狠用力一拽,将弩/箭从谢慎之胸膛拔出。
鲜血如雨滴,落在谢灵越的脸上与身上。
浓稠得甚至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看不清眼前为她挡箭的男人的脸。
亲卫在外面与刺客缠斗,军医前来上药。
一切都有条不紊。
仿佛这种事情发生了无数次,以至于他们在面对这种事情时竟丝毫不慌,每一个人都各司其职。
只有谢灵越惨白着脸,一声不发地守在谢慎之身边。
她看到军医剥开谢慎之的衣服,里面的身体并不像男人的外表那般养尊处优,那是一具与久经沙场的老兵没什么区别的身体,伤痕累累到让她几乎有些不敢认。
九叔何时受了这么多的伤?
他不是让封余与东海王颇为忌惮的新起之秀吗?他不是被各方势力都在拉拢的朝中新贵吗?
谢灵越抿唇看着谢慎之,忽而发现自己似乎并不了解自己的这位九叔。
他没有她想象中那般顺遂光鲜。
他显赫的出身并不能让他在封余与东海王执政的朝堂脱颖而出,他有如今的地位,是他拿命拼出来的。
那些朝堂上的刀光剑影他从来不让她知晓。
他为她精心打造了一座华美的金屋,以最顶级的权势滋养出了她这朵不谙世事的花儿。
所以她可以骄纵着与太子退婚,可以任性地去喜欢李鸣岐。
甚至与东海王世子乃至封余义子的关系都不错,是虽然跋扈但人人都喜欢的昌平县君。
在人人为生活为家族荣耀左右奔走的时候,她还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
以为朝堂政斗哪怕落败也不过是贬官夺爵,如她四叔五叔一样去边陲做官。
但她忘了,是因为有九叔在朝堂,所以四叔五叔不曾被赶尽杀绝。
如果九叔一朝倒了,那么谢氏满门将会大祸临头,她这位长公主独女的昌平县君亦不能避免。
谢灵越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谢慎之虚弱开口,“用重药,不可让我陷入昏迷。”
军医动作微微一顿,随即低低应道:“是。”
重药用下,谢慎之恢复些许神智。
前世他不知阿越在哪里,他几乎将狼营掘地三尺才找到阿越。
那时的阿越已守着雪信的尸体在溪潭待了两日之久,如果他再晚去一刻钟,迎接他的是阿越的尸体。
而今重活一世,他自然提前去找阿越,让阿越免受担惊受怕。
但也因为他的提前赶到,将阿越提前接出溪潭入住狼营附近的宫苑,竟误打误撞遭了封余的埋伏。
——前世的封余也曾在狼营埋伏,但那已是三日后的事情了。
那时他与东海王合兵一处,自然不怕封余的兄长封空领兵而来,一个照面,便将封空擒下,并将计就计,让封余自投罗网。
而现在,一切提前发生。
封空随时会到,但东海王仍在路上,以他现在的兵力与状态,极难与封空相抗。
封空三百人,而他不到五十,且现在损伤过半。
二三十人打三百,几乎没有胜算,更别提他此时受伤极重,随时有可能陷入昏迷,无法指挥。
亲卫料理完刺客,进来与谢慎之复命,“刺客六十余人,无一逃脱。”
“我们死了七人,重伤三人,轻伤十三人。”
谢慎之微颔首,艰难做出部署,“重照,你......亲自带队,走大路,送阿越去东海王那里。”
谢灵越肩膀微微一颤。
——她是九叔的累赘。
谢慎之慢慢抬起手,拢了拢谢灵越散乱的长发,“阿越,莫怕。”
“九叔料理完封空,便去接你回家。”
谢灵越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脸上没有泪,她才抬头看谢慎之。
她看着他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看着他原本凌厉的凤目此时有些萎靡,恐惧便顺着她的血液流向五脏六腑,甚至蔓延到四肢,连带着头发丝都是恐惧的。
她在害怕。
她害怕失去九叔。
原来这个世界上最让人难过的不是她不能与李鸣岐在一起。
——而是九叔会离她而去。
“我......我不怕。”
谢灵越颤声道。
她握着谢慎之的手腕,以脸蹭了蹭谢慎之的掌心。
仿佛她还是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小姑娘,这一次的分离不过是朋友家做客几日。
“九叔,你要早点来接我。”
谢灵越看着谢慎之昳丽凤目,轻声说道。
她怎会是九叔的累赘呢?
她是与九叔一同长大的阿越,亦可成为九叔的臂膀。
黑暗中,谢灵越眼眸莹亮,如日月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