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错死猪不怕开水烫:“你以为我想带你回去吗?这,荒郊野外的,车夫不在,我不认识路啊,只能先回城去,你认识路?”
裴怜尘也傻眼了,玉京城他熟是熟,可来的路上他一直在跟李无错打架根本没看路,都不知道眼下跑哪了,这朝哪认路去?没头苍蝇一样胡乱走恐怕更耽搁时间,于是只好先跟着李无错回了城,直接讨要了他家一匹快马,又策马往游春会的桃林赶去。
经这一番折腾,日头已经有些斜了,裴怜尘心中焦急,只是三月的天气,并不算热,鼻尖上却已经急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来。
溉丹河畔,桃花千树,满天飞着纸鸢,处处欢声笑语,裴怜尘纵马自铺满落花的官道而过,马蹄扬起落花片片,引得些小小的惊呼,想来是惊扰了行人,他却顾不上停下来道歉,只是找程小满的身影。
该不会生气回家去了?裴怜尘沿着溉丹河一路疾驰,却迟迟没有看见程小满。就在他犹疑不定,想要调头回家时,忽然瞧见远远的河岸边,一个卖风筝的小摊子旁,坐着一个少年。
正是程小满!
裴怜尘喜出望外纵马跑了过去,在摊子前一勒缰绳。一片不知何时沾上他衣摆的花瓣掉了下去,落在了少年手里的风筝上。风筝还没有画完,颜料半干未干,这花瓣落上去,便轻轻沾在了湿润的纸面。
“小满!终于找到你了——”裴怜尘垂下眼,发现自己好像坏事了,讪讪地噤了声。
程小满抬头看着他,不像高兴也不像不高兴,不哭不笑也不出声,叫裴怜尘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他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过了一会儿,程小满像是回过神来了,轻轻地唤了声“师父”,然后垂下眼去,说:“我没想乱跑,我以为师父有事,不会再来了。素素姐自己去玩了,我没事做,想放风筝,但是身上没有银钱,只能跟摊主说,帮他画十个风筝,借我玩一会儿,他叫我画了一张小样子,觉得还不错,就应下了······”说着将那片花瓣拈下来,原本已经涂好的地方留下了一块残缺的印痕。
“你画好的呢?”裴怜尘跳下马来,那马也懂事,自己站在旁边静静地等他。
“都卖啦。”摊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笑着凑过来:“这娃娃行,画出的东西比我画了三十年的还要有趣,那些小孩儿一瞧都走不动路。”
裴怜尘于是掏出银钱来,要将程小满手里这个买下:“我将这只纸鸢买下,我徒弟画完这只,便不再画了,他还想去放纸鸢呢,待会儿天黑了,就不好玩了。”
那摊主倒也爽快,只收了白胚的钱,点头答应了。
裴怜尘于是搬了个小马扎在程小满面前坐下,小马扎实在有些矮,裴怜尘屈着腿,索性拿手肘抵着膝盖,撑着下巴看程小满继续画。
程小满犹豫了一会儿,沾了沾颜料,将刚才被花瓣沾坏的地方,补了一朵桃花,又想了想,以花枝勾连,在燕子翅膀处绘上点点桃花,从一侧蜿蜒到另一侧。
裴怜尘从来没见过这样画的纸鸢,不禁有些好奇:“怎么想到这样画?”
程小满笔尖顿了顿,不太确定地抬起眼问:“不好看吗?”
“好看。”裴怜尘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看怎么欢喜,三百六十行,自家徒弟好像除了认真修行,干什么都很行,于是他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只桃花燕子。”
微微有些西斜的日光洒在程小满脸上,少年脸上的绒毛显得亮晶晶的,瞳仁也被映成了琥珀色,微微笑弯了眉眼时,好像盛着融化了的蜜糖。
裴怜尘忽然发现,其实自家小徒弟生得也很是俊俏,大部分时候人又懂事、嘴巴又甜,等再过两年,不知会不会招惹学宫里其他小朋友。
招惹就招惹吧,裴怜尘想想竟也觉得欢喜,只要是好孩子,彼此又愿意,又有何不可呢?
年轻人,本来就该热热烈烈地爱着、活着,说不定自己走之前,还能来得及看上一眼,也算了无遗憾了。
“师父,你干嘛盯着我笑。”程小满说,“怪吓人的。”
“咳咳。”裴怜尘回过神来,顺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又垂眼去看程小满手里的纸鸢,发觉已经画完了,连忙问:“画好了?我们去河边空地放吧。”
“好!”程小满终于咋咋呼呼地高兴起来,拿着纸鸢一路小跑往河边去。李无错的那匹马也十分通灵性地跟上来,见他们停在了草地上,也停了下来,自己去河边河水吃草。
河边的草地上已经有不少人在放纸鸢,裴怜尘拉着程小满寻了块人少的地方,叫他拿着线轱辘在前面跑,自己在后面拖着纸鸢跟着跑,如此反复试了几次,终于搭上了一阵东风,将纸鸢送上了天。
这只桃花燕子一上天,就引得不少人瞩目,还有小孩哭了起来,怨他阿父没买到一样好看的。
裴怜尘放缓了脚步,看着程小满在前头跑,忽然觉得他就像是一只漂亮的纸鸢,只需要借一阵东风,便会呼啦啦一下飞上天去了。裴怜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里没有线轱辘,他和程小满之间也没有那根线,其实并不需要东风,程小满更像是一只将要离巢的雏鸟,总有一天会自己飞走,去往他自己的天地,而自己,会老死、腐朽在原地。
这么想着,裴怜尘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慢慢停了下来,看着程小满越跑越远,他忽然觉得有些累了,少年人的脚步太难追上。
“师父!——”裴怜尘忽然被一声呼唤惊醒,他抬眼望向前方,程小满不知为何又拽着风筝绕了回来,也不等他反应就将线轱辘塞进了他手里,“你拿着!”
裴怜尘已经想不起上一次放纸鸢是什么时候了,不禁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原地,桃花燕子晃悠了一下,眼看着快要搭不上半空中的那阵风了。
“师父你不会放风筝吗?”程小满也有些意外,赶紧也握住了线轱辘,感受着风的方向,带着裴怜尘快走了几步,然后收了收了线,再次稳住了桃花燕子。
裴怜尘有些犹疑:“我·····要跑起来吗?”
“现在不用。”程小满感受着风筝线的拉力,说,“现在的风刚刚好,我们站着不动,它就很稳,不会掉下来的。”
裴怜尘仰头看着天上的桃花燕子,忽然说:“真的很好看,小满,你不爱修行,或许可以做个画师。”
“不要。”程小满一口回绝,“我只想画来玩玩,真要让我苦心钻研,不如杀了我。”
裴怜尘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德性。”
桃花燕子静静地飘在天光云影之中,美不胜收。正当裴怜尘有些沉醉之时,忽然听到程小满大声说:
“师父,快跑,风变了!”
裴怜尘闻言赶紧抬脚就跑,没想到却刚好和程小满跑向了不同的方向,俩人手还握着一个线轱辘,也不知怎么地都没想起来要放手,狠狠地撞在了一起,登时失去了平衡,一起哎呀一声倒了下去。
裴怜尘好歹反应快点,将要倒地之时揽着程小满,把自己垫在了下面才摔下去。
“咳咳咳!”裴怜尘摔在地上,有些茫然地想臭小子什么时候这么沉了!还一头磕到了自己嘴巴,疼死了,头真硬啊。
“师父!”
裴怜尘眼冒金星地睁开眼,却看见程小满急得好像快要哭出来了似的,伸手拿手指头蹭着自己的嘴角,紧接着一滴眼泪就砸下来了,落在了自己脸上。
这是怎么了!裴怜尘大惊,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
“呀,这是咳血了?”一旁有人凑了过来。
“被砸的?这小兄弟也不重啊瞧着。”
“你还是先从他身上下来吧,别压着他。”
“送去城里医馆吧,这匹马是你们的吗,一直在旁边甩尾巴。”
程小满抹了把眼泪,连滚带爬地从裴怜尘身上下去,有伸手想要抱他起来,只是他到底才十来岁,虽然个头高,但比裴怜尘这样的成年男子还是单薄不少,根本没办法成功将人抱起。
裴怜尘终于回过神来,赶紧坐起身,拿手背蹭了把嘴角,果然有血,连忙说:“我没事!没咳血!磕到嘴了!多谢各位,不必管我,给诸位添麻烦了!”说完哭笑不得地看向愣住的程小满,又说:“你脑袋瓜子铁做的,不疼吗?”
路人见他没事,都很快散去了,只有程小满还呆呆地跪坐在草地上,似乎还是反应不过来。
裴怜尘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是之前身体最差的那段时间,连着吐了几次血,吓到孩子了。于是伸手揉了揉程小满的脑瓜子,又轻轻点了一下,念道:“回魂,回魂,回魂!”
程小满这才动了一下,问:“师父你在做法吗?”
“回魂了呀,那就好。”裴怜尘轻轻碰了碰他额头上发红的一块,问“疼不疼?”
程小满仔细感受了一下,说:“好像是有点。”
“疗愈咒还记得吧?给自己试试。”裴怜尘说。
程小满想了想,抬手摁住自己脑门,过了一会儿放下手,已经恢复如初。
“不错不错。”裴怜尘觉得很满意。
“师父你伤在了哪儿?我帮你治。”程小满忽然朝裴怜尘伸出手,“嘴巴有点红,但是外面没有伤口,是在里面吗?”
裴怜尘倒吸一口凉气赶紧躲开,开什么玩笑,大庭广众地被徒弟掰开嘴治伤这种事,也太丢脸了!
“这个,这个不用管,我自己回去上点药就行。”裴怜尘本着能省就省的原则,自己这点小伤实在犯不上耗费心力施个咒。
程小满却有些不愿意了,非得去掰裴怜尘的嘴:“我会疗愈咒,师父为何还要上药,还是说师父不相信我学会了?”
“不是不是。”裴怜尘死死捂住嘴,有些欲哭无泪,他实在是不该一时兴起在这个时候监察程小满的咒语功课,这报应来得真快。
“哎——那边俩小兄弟,没事儿的话,你们的风筝记得捡一下!”远远地有人喊他们,“这么好看,掉在地上被人踩坏就可惜咯!”
“快去快去捡风筝!”裴怜尘推着程小满爬起来,如蒙大赦地一起去捡风筝了。
经过这么个意外,裴怜尘是没心思放风筝了,程小满来回又跑了几圈,也玩够了,将风筝挂在马鞍前头打算回家之时,却发现游人都在往相反的方向走。
“姐姐,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程小满拦住一个女孩子问,另一个牵着马的姑娘也停下来等她。
“去上游最大的那棵桃花树下放河灯!求树神保佑我们的缘分长长久久!”
放河灯!程小满没有放过,眼巴巴地看向了裴怜尘。
裴怜尘倒是知道有放河灯这一活动,那颗大桃树从他小时候就有,人们都叫他红娘树,传说一年中在游春会、元宵节任意一天过来,便可向树神祈得美满姻缘。
他从前游春会也忽悠着赵承去过,不得不说,虽然他清楚如今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神族存在,但这棵树真的很灵,那天李青禾也正好去了,和赵承又选中了一盏河灯,谁也不想让谁,索性把祈愿一人一半写在了一起,从此之后是越看对方越顺眼!
“师父,我想去!”程小满央求道。
裴怜尘有些迟疑,其实按程小满的年纪,去红娘树祈求姻缘也并无不可,凡人的寿数本就短暂,寻常百姓里十来岁定亲的也不少,只是自己总以自己的年纪去对比程小满,觉得程小满还是个非常幼小的孩子,十四五岁与四五岁没有什么不同,怎么说也得等到及冠结丹之后、心智成熟、也是个真正的成人模样了,再说这些事。
裴怜尘想了又想,还是说,“不适合你。”
“怎么不适合了?”程小满不想放弃,“我还没看过放河灯呢,之前说要去看龙灯会,结果我被云仙师那个狗东西抓走了。”
“不要说别人是狗东西,”裴怜尘纠正道,“就算他不是好人,你可以叫他恶贼、贼人、小人、阴险小人、奸诈小人、卑鄙无耻之人,手段下流之人·······什么都行,但你不能叫他狗东西。”
“好吧,我被云仙师那个阴险奸诈卑鄙无耻手段下流的恶贼抓走了,没有看到龙灯会。”程小满从善如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