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大雪,纷扬而落,入目皆白。
饶是这样的寒天,后殿前仍站了一个绛红色的身影。
雪安静地在她周围游离、交织,星星点点的在她发丝上聚团,肆意洇湿她的衣裙,清瘦的手冻得微红。可她仿若不觉发肤之寒,一双清灵的眼紧盯着前头,倔强又执着的不肯离去。
俄尔,阖紧的门终于有了一丝动静。
沈不萦即刻上前,冲那人喊道:“明光台不可推!”许是在雪里站得久了,连声音也微露凉意。
但并不如她所愿,出来之人不是善慧,是霍愔。
沈不萦接上她冷冷一瞥,又重复了一次:“明光台,不可推。”
“我从未见你如此执着一事。”霍愔抱着手,有些不明。在她眼里,沈不萦向来都是带着些活泼笑意,甚少这样顽固又坚硬。
“你才认识我多久。”
自她抱着必死决心喝下那杯毒酒,莫名投身在三百年后的青山寺,不过三年而已。三年,足以让她改变习性,足以让她融入今朝。
纵然生活习性迥乎不同,周遭环境、政治风貌大相径庭,可她极易上手,不过三年便有如此间寻常人。毕竟比起接受不同,又有什么比一杯毒酒下肚而死更让她难以接受的呢?
没有什么比死更可怕,更让人接受不得的。
除了,明光台。
“为何不愿明光台被推去。一个叛国公主的墓碑,夷为平地当是一件好事。”霍愔问。
明光台在青山脚下,自古便由青山寺代管,对于是否留下执有话权。
卫史上,时为战乱,明光公主通敌叛国,女流搅政,与卫王反目被射杀,桩桩件件均有笔墨记载。卫人将明光公主之墓修做明光台,用以警醒世人,休做叛国之人。本为战国,敌众我寡,众人更愤恨明光之罪,这墓碑也得以留世,直到如今。
明光台位于一片荒林之中,面向郊外农田。可近年来,附近农田年谷不登,而天却无异象,这样一来,明光台变成了众矢之的。
青山寺里若说谁不愿,大抵只有沈不萦。
说来也可笑,意外投身此地不用赴死,合该是喜跃抃舞,兴奋至极,可她心里却始终泛着难以名状的情绪。这世上,居然只有三百年前兄长所造的明光墓能让她得到一丝慰藉。
“那是我兄长亲手所造。”她道,眼里满是复杂情绪,“你知道我的,我不属于这里。我的故国早就湮灭不见,我也知道明光可憎,可那是我唯一能见到的我兄长留下的东西。”
一番言论让人诧异不已,霍愔皱着眉久久不言,却并没有不相信她。
她想起了什么,问:“所以,你与善慧应承了洒扫明光台,也是因为这个?”
“是。”
青山寺收留孤儿,沈不萦也是其一。本只需在后山的藏书阁理书、誊抄便可,清净,也没有闲杂之人打扰,算是好差事。可明光台斑驳,青山寺派人清扫时她主动揽了这活。原以为她是缺银钱,现下想来,其实她为的,只是那座被细心雕琢的墓碑。
每洒扫一次,每触摸一次,都是她对隔世的兄长,深深的怀缅。
偶尔沈不萦也会想,对着明光的墓想念她阿兄,是不是哭错坟了?但除却这里,又有哪里还有兄长的痕迹呢。
她站在风雪里,与霍愔遥望,却禁不住长久的寒凉,捏着拳微微颤抖。
“进来吧。”殿内人似乎知道她的窘迫,无奈叹了一声。
一殿沉香萦绕,火炉噼里啪啦燃的正盛,烘的沈不萦顿觉身上冰凉入骨。她适才坐下在暖炉边搓了搓手,便听见善慧合上手边书卷。
“说说吧。”
善慧惯来不在意礼数,对李霍两人更是和蔼,就不必说寺内其余十几位小僧了。但沈不萦还是理了理裙裾,端正面向他。
“我与你们说过,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来自三百年前。明光公主,她的墓碑就是我兄长亲手所刻。那是我在今时,唯一能见到的,与我兄长有关的东西。”她声音飘渺,藏进了数点悲戚。
一个从百年前孤身而来的人,像是虚添了三百年岁,可与她有关的所有,都被时光与黄土一一盖灭。只有她,无端长留。
“你是卫国人?”霍愔打破了这须臾的沉默。
沈不萦抽回了思绪,颔首:“我与我兄长都是卫国人。”
迎上二人略带思索的目光,沈不萦撇开想起的旧事,缓缓开口:“战乱时卫国不过几载而亡,城池沦陷后,王室早已被烧了个干净,这是史书里有的记载。而当时的纹饰、文字都难以考究,史学者定然需要这样的物证,而明光台便是最好的参照。”她略微顿了顿,“明光本也只是一个小人物,小国的公主,施加过多的目光反而显得过于在意。”
这一番话持之以故,连善慧也不免点头认同。他本就认为,天下之大兼容万物,万物存以利弊,确实不应纠结过多。
“我可以应允你青山寺不会出面,但我也有条件。”他道。
自他愿意让她进这殿内,沈不萦便知道,他让步了。
几卷佛经被扔在她的前侧,漏出几行字来,是梵语。沈不萦皱着眉没有捡起,抬起眼不解看向善慧。她不是出家之人,也不会梵语。
“抄吧,抄好些。”善慧持着佛珠一颗一颗转,语气平和,像是对面前之人无可奈何。
就在沈不萦愣住的片刻,霍愔已捡起那几卷书放在她手里,道:“人尽其才。”
沈不萦写得一手好字儿,本也是在藏书阁誊抄,抄书对她来说也是信手拈来,但……
“我不认得梵语。”她直言。他完全可以换一种条件,毕竟她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能答应。
“无需会,照模样画便好。”
他轻飘飘一言平淡揭过了这一回事儿,只用誊抄几卷经书就答应了沈不萦的话。
青山寺对于明光台的抉择在她心里,就这样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她眼里泛出酸涩,视线在善慧和霍愔之间打转,终而低下了头,嚅嗫开口:“为什么答应我。”
霍愔本静静听着,无意参与这二人之间的谈话,骤然听见她出口之言,不由笑道:“还看不明白吗?都是孤苦伶仃之人,既有缘在这寺内相聚,与此间有缘,而青山寺又不损失什么,能帮一回退让一步,这未尝不可。”
有缘,沈不萦无声默念这二字。
善慧点点头,慈眉善目面带笑意。
他说:“百姓对于明光台众说纷纭,但寺里小僧不会管这些尘俗纷扰。你是寺里一人,终归要学会些什么。你既对明光台持以与众人不同之想,我便也将此全权交予你,你对明光台的看法便代表着青山寺的看法。”
这犹如惊雷灌耳,让她惊喜交加,她从未曾想过她能得到这样的回复。
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之时,是青山寺收留了她;她本人微言轻,固持己见,是善慧给了她一席之地。迄今三年,她早已感恩戴德。
“多谢住持。”她郑重行了一礼。
纵使她为的只是兄长所造碑石,而今她也确实成了明光的守墓人。善慧没有答应她确保明光台会在百姓言语之中安然无事,但她有了一席之地能说上话。
随后,在二人的目光中,她带着卷经离开了后殿。
风雪依旧,心头陡然放下大事,她抱着手穿梭在繁复的古寺之内,连脚步也在寒风里坚定几分。不知是心弦紧绷骤然松懈,又或是站在大雪天里过久,那一场冷意在她回屋后直钻她的肌肤,连发丝都在轻轻抖动。
屋内烧着暖炉,她饮了一盏温茶,躺在榻上裹紧了自己。
可那盏茶仿若她在故国,最后喝到的毒酒,化作一股寒凉从喉咙入肚,蔓延至每一寸发肤,又犹如千万只蚂蚁啃噬着她的感官,痛上加痛。在她体内四处乱窜的毒仿若要成为她的血,四肢百骸麻痛酸软,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在冷热交替与噩梦交叠之间,蜷缩在角落里沉沉睡去。
在这一场病里,她清醒的时候很少,多数时候都是霍愔来看她几眼,送些粗茶淡饭。
直到十几日后,草木冒翠,大地回春之际,青山的雪只余一地残湿,山间的钟声沉沉入耳。
沈不萦醒了,浑身是汗。
微睁的眼自眼尾落下泪珠,滑入鬓发。迷离涣散的眼神终于抽回了一丝清明,身上仿佛还有那股刺痛酸麻之感。她掀开被子倚在床榻上,任由初春的寒凉绞杀她周身的暖意。
她居然又做了这个长长的梦,所有人都想让她死的梦。可为何苦痛频频入梦来,想念之人连衣袂也梦不到。
她起身推开了窗,没有寒风灌进,是个艳阳天。
天光浓郁,碧空如洗,琉阳郡连日纷扬的雪终于停了。青山寺里,钟声悠扬,沉香萦绕,隐约听闻僧人诵经声。
就在她盥洗好起身去藏书阁誊抄时,有人破门而入。
“明光台出事了。”霍愔气喘吁吁冲进小院里,朝她道。
沈不萦仿佛被重重地敲了一下,猝不及防,抓着她便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