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与秦钟拜见贾母之时,黛玉正和宝钗一起看薛蟠寄来的信。
黛玉瞧瞧信上字迹,再瞧瞧宝钗,嗤地笑了起来。
“宝姐姐,你哥哥这字可真比不得你。怪道姨妈总说有你一个,不知胜却多少儿子呢。”
宝钗便在黛玉腮上一拧。
“你可又说胡话了,妈何曾真说过这等话了?便是说了,也不过玩笑话,哪当得真的?你若看信便看,若不看,我可回去了。”
黛玉急忙拉宝钗的手。
“好姐姐,你可饶了我这一遭吧。每日家总听人说姐姐如何宽厚,姐姐岂容不得颦儿这点小性?”
宝钗本就无心要走,听得黛玉软语娇音,她不禁笑道:“也就是我了。你若见着外人,可还是如此伶牙俐齿?”
“我自是知宝姐姐,方敢如此。”
黛玉说罢,已专心翻那书信。
薛蟠不擅写字,措辞亦不见何等文雅,却别有活力生机,信上所述却活灵活现,读来另有一番滋味。
黛玉不知不觉间,竟已将信看完。
宝钗犹自看着黛玉出神。
黛玉知她,方与她玩笑?
她前儿还担心黛玉不信自己真心,如今却能从黛玉处听得如斯口吻?
“薛大哥哥也有心科举么?”
黛玉问罢,听不到宝钗回头,便扭头看去。
宝钗仍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忙往自己脸上摸去:“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宝钗哎哟地叫了一声,取出自己的帕子,就替黛玉擦脸。
“你莫动,让我来。”
黛玉果真一动不动了,就任宝钗拿着帕子,在她眼角轻轻擦拭。
手帕柔软,宝钗指尖温暖。
宝钗收回帕子,端详一番,点头道,“刚才我又看见泪痕了,如今倒好了。”
“这可奇了,我又不曾哭。”
“谁说非要哭才有泪痕呢?颦丫头,你方才问我什么?”
她隐隐听得黛玉提到“薛大哥哥”,又什么“科举”。
黛玉便指着信说:“你看这里。薛大哥哥还特意去了鸿安书院呢。我曾听父亲说,这鸿安书院有大儒授业,若能到那读书,定能有进益,同窗学子中或许还能出状元呢。”
宝钗此前已看过兄长来信,亦记得这段内容,只因鸿安书院前后,既有薛蟠访名医,又有薛蟠游古迹,宝钗便当薛蟠游玩途中顺便一观,才去了那鸿安书院。
今听黛玉说起,她惊觉薛蟠或许真另有打算。
科举?
古人未尝没有上了年岁才发奋读书,终考取功名的。若薛蟠真肯上进,实乃美事一桩。
宝钗见薛蟠待母亲与自己一如既往,还不再常惹母亲生气,不时让母亲宽慰,宝钗再不解薛蟠怎会性情突变,也不再多疑。
她忙问黛玉:“果真?只不知要如何才能到那鸿安书院读书?”
薛家再怎么生计消耗,家里也有银钱,可供薛蟠读书。
宝钗担忧的,无非薛蟠不愿入学,又或恶习难改惹是生非以至被逐出书院。
黛玉笑道:“这事急不来。薛大哥哥若真有这盘算,他去了鸿安书院一趟,就该有些了解了。他真想到鸿安书院去,第一样就得将字写好。书院要求学生写得一手好字,科举中又如何不要求字迹工整?待大哥哥写得一手正楷好字了,还要懂得如何做文章,文章能让书院的先生看中,愿意收他为学生,他才能到那里读书呢。鸿安书院每年考一次试,都是春季考的,大哥哥若要准备考试,也需花上一两年时间。”
宝钗听得暗暗点头。
黛玉之父林海乃探花出身,黛玉的老师贾雨村进士出身,她自是较常人刚更了解其中门道。
两人说了会子话,黛玉便要热茶喝。
莺儿从门外进来,笑道:“姑娘,林姑娘,我方可听得见稀奇事了!宝玉竟又要上学去呢,还多了个名为秦钟的伴读,是宁府小蓉奶奶的弟弟。老太太刚见了他俩,不知多欢喜呢。”
宝钗喜道:“这可真难得了,宝玉若真肯读书,将他看杂书那点时间花在正经书上,何愁不中?也不必姨爹总替他苦恼。待我哥哥回来,许也能让我哥哥和他一并做文章,两人再一起考试呢。”
黛玉却是冷笑。
因屋内人多,黛玉便贴在宝钗耳边道:“宝姐姐,你道宝玉是为读书去的学堂,还是为他那伴读才去的学堂呢?”
宝钗怔怔做不得声。
她到贾府已有一些时日,如何不晓得宝玉为人?
宝钗虽不曾见过秦钟,却见过小蓉奶奶,知道那是如何温柔袅娜的美人,得全家上下之心。
那秦钟若有得几分姐姐模样,怎不让宝玉心喜?
若非为了此等伴读,前些日子还才到家塾上学不久,又开始费心称病的宝玉怎会闹着要再上学去?
黛玉观宝钗神色,便将宝钗放开,自顾自地理着衣服笑道:“宝姐姐说得可对。宝玉前儿烦我替他做个香袋,我还不曾想好做什么花样。不如就用蟾宫折桂了?”
宝钗再陪着黛玉做了会儿针线活儿。
黛玉中途略咳嗽两声,宝钗听得并无大碍,方带着薛蟠的信回梨香院了。
转眼又是数日。
那秦钟竟也是个娇弱儿郎,不时生病。
他与宝玉一并到学堂时,好歹让宝玉也乐得到那学堂走。他在家中养病,宝玉竟也不甚愿到学堂处。宝玉唯恐贾政责罚,方不敢多寻由头逃学。
黛玉近日则常与宝钗玩。
薛蟠前往姑苏,终是路途遥远,书信难送,竟又隔了些时日,黛玉方再看到薛蟠来信。
此次薛蟠还再命人送回一封林海亲笔书信。
黛玉看信上字迹,已触动思乡之情,泪珠儿再度滚滚而下。
宝钗拿着手帕,替她拭泪,又叹道:“颦丫头,世伯有信给你,你如何又哭了?若让世伯知道你如此,只怕不敢多给你送信了。我来之前已先看过我哥哥写的信,他说将会在扬州多待一段时间。他常有信来,正好也能多替你带林世伯的信呢。”
黛玉方破涕为笑,只眸中仍有泪光。
“这可真麻烦姐姐与大哥哥了。”
她住在荣府,却不敢总烦荣府人替她送信。她父亲也不便总寄信来,她心忧老父,却苦于难得消息。
今有薛家人,主动帮她,她哪能不感动?
宝钗笑道:“我哥哥也得送信回京,举手之劳罢了,算得什么?我看我哥哥信上提到一事,他竟要我们看宝兄弟的文章,或与他说宝兄弟的学问进度,好在信中说给他听。他若真有心科举,只管读自己的书就是,何苦又问宝兄弟如何?”
宝钗与薛王氏一起看信时,就与薛王氏说过
宝钗不知贾家家塾其他人学习如何,却知宝玉状况。薛蟠今偏问宝玉情形,宝钗只怕信上据实说出,反误了薛蟠,平白让薛蟠少了斗志,不再愿专心读书。
薛蟠拜访林海后,得了林海支持,林海愿为薛蟠寻访名师,又肯每月都替薛蟠改三篇文章,已是极其难得。
宝钗与薛王氏都说,宁可薛蟠在扬州多留一些时日,哪怕留到考试再回来也无妨。
黛玉听到宝钗的话,先拣薛蟠信中那段看了,再拆林海送来的信。
信中无非是些问黛玉身体如何,是否还在吃药,跟在外祖母身边又可否够钱花等琐碎事罢了。
贾府偶与林海通信,总说黛玉处处都好,林海虽知岳母会善待外孙女,却又忧贾府人多规矩大,免不了要委屈黛玉。
信中寥寥数语,又令黛玉潸然泪下。
黛玉忙取了帕子,匆匆拭去泪痕,强打笑脸道:“宝姐姐,我无事,你以后可得继续为我送信。”
宝钗轻叹:“颦丫头,我又哪会不答应你?”
林海送来信还有一张信纸。
那张纸上写的却是与薛蟠、宁荣二府有关的事。
黛玉的珠大嫂子李纨育有一子,名为贾兰。贾政与妾室赵姨娘也生有一子,名为贾环。这两人年纪较宝玉更小,但总该过了启蒙的年纪,也应读书上学了。
薛蟠只让宝钗在信中说宝玉学业如何,林海却让黛玉也再问问贾兰、贾环学业近况。
黛玉虽不便与他俩相见,却能与李纨、探春玩耍。探春乃贾环一母同胞的姐姐,虽不喜贾环性情,但仍心系生母与弟弟,平日里常在王夫人跟前侍候,闲暇了依旧去看赵姨娘和贾环。
黛玉看罢这页信上内容,略一沉吟,便将信纸推至宝钗面前。
宝钗就着她的手看了。
两人皆已有所揣测。
信仍由宝钗带回梨香院中,再做处理。
黛玉所留的,仅有林海问她日常起居部分内容。
今日时候已不早,黛玉独坐房中,回想着往日李纨与探春说过的话。
李纨陪伴小姑,多陪小姑说笑,又做些针线,极少提到贾兰如何。
探春更少说贾环与赵姨娘如何,偏那赵姨娘见探春在王夫人面前也算有些脸面,王夫人已疼着探春,她便常借此生事,气得探春时常与她吵闹。
贾环从不敢与探春吵,只敢与丫头们吵,可他在丫头们中的名声也不大好,王夫人房中也有些丫头并不耐烦搭理他。
黛玉一一想着这些,又想林海的信。
她觉得自家爹爹该是发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