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刘春洁屋里的灯还没熄。
刘春洁皱着眉,又烦又愁。照他原本的打算,越岁宁已经死在了火场中。谁知燕楚太子多管闲事,冒死救出了她。他便琢磨着赶紧上路好将她弄死,反正她身体虚弱,又在火场中呛了烟,死了也不会惹人怀疑。如今越子健这杀千刀的半路杀出来,将一行人接到定北王府,甚至派出亲卫专程照管她的病情。
事情难办了。
“大人……”心腹侍卫瞧着他的脸色端上了一盏安神茶:“大人忙累了一宿,吃杯安神茶眯一会儿吧。”
“这些人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刘春洁越想越气。
燕楚太子掺和进来本就让他难办了,现在又多了个越子健。早知道那个宫女竟然有本事将越子健请动,他说什么也不该同意放她离开。
原以为一个卑微低贱的宫女就算送走也没什么关系,却没想到她害得自己的谋算全都失败。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小贱种,命真硬。”想起越岁宁那气若游丝的短命相,刘春洁气不打一处来,拂袖摔了茶几上的安神汤。
“大人您别急,奴才倒觉得到了定北王府不是坏事……燕楚太子与咱们同行,若是太子殿下有损伤,咱们还得担责。可若是在定北王府出了事……”
刘春洁眸光一动,太子在定北王眼皮子底下死了,那便跟他没什么瓜葛了……
*
越岁宁足足昏睡了三天,再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蜜香。
她睁开眼睛,屋子里光影摇曳,床边一道模糊的纤细的身影,胳膊支在书案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越岁宁看着她轻盈的发丝,心里想,这里便是传闻中的阎罗殿吗?喉咙里轻轻一阵痒,她没忍住咳了一声。
迎冬守了她三天三夜,累得意识混沌,刚眯了会儿,听到她的咳嗽声,呆了一呆,睁眼转身,对上她的视线,惊喜得差点跳起来,杏眼黑亮:“殿下,您醒了!”
她满脸是笑,冲到床边握着她的手,粗糙而又温暖的感觉从掌心蔓延开来。
越岁宁后知后觉,原来自己没死成,又能活了。她看着迎冬,说不出话。
“明明都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呢?”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问,眼中有着重重潋滟波光。
她觉着这回命大又活了下来,可病得这么严重,迟早也都是要死的,迎冬没必要再为了她回头。
“不知道。”迎冬漆黑的眼睛望着越岁宁,“我只记得小的时候我病得要死,宫人要把我拖去掖幽庭,是您说我还有一口气,不许任何人动我,又去太医院低声下气求人给我治病,才救回我一命。当时您不曾放弃我,现在只要您还有一口气,我也不会离您而去。”
那日她之所以答应公主离开驿站投奔定北王府,便是打算到王府求人接公主到城中看病休养。
刘春洁怕得罪燕楚使臣,不肯上禀要求绕道进城,也不肯停下让公主静养。可定北王为人刚正勇猛,他若肯出面相助,说不定能为公主博得一线生机。
事实上,她赌对了。在听说太子重病赶路之后,定北王便立即亲自带队前往驿站打算接殿下入城养病。
“太医说了,您的病没有性命之虞,只要好好休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迎冬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唇角弯弯的,带着笑意说,“燕楚太子也说了,要使臣异性在宁州待到您病情好转之后再上路。您有救了。”
谢执玉?
脑海中浮现出一道站在熊熊大火中的身影。
他已经救了自己两次。
“他现在回燕楚了吗?”越岁宁问。
迎冬摇摇头:“他跟咱们一起到了宁州,现在也住在定北王府呢。”
“怎会住王府?”越岁宁愣了下,照说使臣到了此地,即便再是尊贵,也没有住人府上的道理,“燕楚使臣这般跋扈?”
“不是,上月宁州发生地动,损失惨重,许多百姓房屋都倒塌了,眼看马上就要过冬,要是没地方避寒,不知要冻死多少人。定北王到处找地方安置百姓,城中的驿站和府衙都住了难民,使臣来了驿站便不够安置了,只好让部分燕楚人住进了定北王府。”
越岁宁再次愣了一下。
迎冬环顾了眼四周,压低声音对越岁宁说:“定北王似乎不喜欢谢太子,当时两人见面便剑拔弩张的。那天晚上我还听到定北王在书房骂谢太子和燕楚人,第二天早上他就出城去了,说是军务繁忙,就不回来了,让世子留在府中招待咱们。”
这也不奇怪。定北王十七岁封王便镇守宁州,至今二十余年,他治军有方、爱民如子,将从前战乱纷纷的边陲重地守得固若金汤,漠北那群鞑子往年秋天总要南下打秋风。自从定北王来到宁州,他们莫不敢犯,只能耗费更多的人力物力绕道去随州。
今年跟燕楚一战时,定北王曾上书请旨出战,但皇帝担心定北王跟建兰守军勾结一气,外患不除,反添内忧,驳回了他驰援的折子。
如此一员镇守一方的猛将,只能眼睁睁看着朝廷苟且议和,俯首称臣,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他又怎能奴颜讨好燕楚太子和使臣?
干脆去军营,眼不见心不烦。
“四皇叔不像父皇,他是有铮铮铁骨的。”越岁宁轻轻一笑。
迎冬想起他骂人的样子,从燕楚皇室的祖宗十八代到后面十八代都骂了个遍,言辞之粗鲁,语气之凶狠,模样之粗鄙,她闻所未闻,头皮顿时有些发麻,但转念又想到他在听说太子重病后拍着椅子骂了句“狗娘养的刘春洁”便点兵出发去救人,又觉得他实在比那些举止优雅文辞华美的书生有担当得多。
她弯着眼睛对越岁宁说:“是呢,你这回一定会没事的,。”
越岁宁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傻笑。”
在定北王府养了几日,越岁宁竟渐渐好了起来,她能够多吃一些饭菜,也能下地走路,让迎冬惊喜万分。
太医给她诊脉,确认平安后,开始恭维越岁宁:“殿下吉人天相,自有紫薇帝星护佑,病情已经趋于稳定了。”
迎冬却没有忘记他们这些人当时都说公主没救了,她冷笑连连:“既然是殿下命大,那要你们有可用?莫不是之前都是你们这群庸医误诊了?”
太医冷汗汩汩,扑通一声跪下去求饶:“殿下明察,您的脉象的确奇异,确像风寒引起,幽弱不明,如游丝般断断续续,的确是……”
他小心翼翼地望了眼越岁宁,小心翼翼道:“是死脉。”
怎地又突然活了。
越岁宁眼神沉下去:“死脉?”
事已至此,太医哪里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他点点头:“是死脉。”
越岁宁也觉得奇怪,风寒引起的病虚,照说也需要恢复一段时日,可她到了定北王第二日,便觉没了之前的气短之症,肺腑充盈了起来。效果好得立竿见影。
若只是因着静养的缘故,可在驿站停留的几日,她并未觉得松快。
不管是为什么,身子好起来了才是最要紧的。她惜命得很,每日认真吃药、好好吃饭,希望尽快恢复体力。
吃过晌午饭,迎冬歪在榻上做女红,越岁宁放下手里的书,说:“迎冬,把我的斗篷拿来。”
迎冬朝她看去:“殿下要出门?”
越岁宁点点头:“我现在好多了,想去给谢太子道声谢。”
迎冬不疑有他,燕楚如今强盛,公主要到燕楚为质,自然要跟谢太子打好关系。这样一想,又有些心酸,公主这辈子可真难,看完陛下娘娘的脸色,又要看北国皇室的脸色。
迎冬给越岁宁裹上斗篷,又往她怀里塞了个汤婆子,叮嘱道:“您现在的身份,我也不好跟着去。路上冷,你把汤婆子带上吧,别冻着了。”
*
谢嘉敏端着刚煮好的热牛乳穿过回廊,站在台阶下,她看到谢执玉午睡醒了,正坐在廊下的躺椅上,手里拿了一块锦帕,慢悠悠地擦着剑,乌黑的发垂在肩侧,眉眼冷峻平淡。
谢嘉敏垮着脸走过去,先将牛乳放到美人靠上,然后进屋拿了件大氅盖在谢执玉身上。
“皇兄真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么冷的天坐在这里也不怕冻出风寒吗?”
谢嘉敏顿了顿,接着抱怨:“上回为那南国太子受了伤,还得麻烦我天天给你上药。”
谢执玉望过来,脾性颇好:“辛苦敏敏了,改日我得空了,带你去城中逛逛。”
兄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谢嘉敏便拿他没办法,只好说:“你先把热牛乳喝了,我给你上药。”
谢执玉“嗯”了声,端起牛乳凑在唇边,刚抿了一口,云章进来禀报:“越显醒了,在外求见殿下。”
谢执玉点了下头,吩咐:“让他进来。”
听到没用的南国草包来见兄长,谢嘉敏怒火噌一下便起来了,一回头对上谢执玉警告的目光,又怕兄长动怒。她明眸微动,拿起谢执玉刚刚擦好的剑,狡黠一笑:“皇兄,我最近练了一套新剑法,你帮我看看练得如何。”
外头天真冷,越岁宁一路走来,被风吹得脸都木了,怪不得四皇叔脾气不好,动辄骂爹骂娘,谁在这地方镇守几十年,脾气大抵都是好不了的。
跟着信源畅通无阻进了谢执玉所住的望春山,前脚刚跨进去,她就站在门槛处愣在了原地。
开阔明朗的小院里,红衣女子正在舞剑,七十二道剑花舞得密不透风,急吼吼有风雨将倾的气势。只见她将手中的剑向空中一抛,以足点地,飞身踩着白玉柱,一个旋身,正巧接住急急下坠的剑。
身形利落如雁,煞是好看。
谢嘉敏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南国草包太子,他站在廊下,看得目瞪口呆,就跟只呆头雁似的,她慧黠笑笑,有心捉弄他,要他出丑,手腕翻转压下长剑,一个回身,长剑脱手而出,直奔越岁宁的面门。
就在剑尖快要刺到她面上时,斜里飞出只青玉杯盖,正好击中剑柄,剑身微偏,掠过越岁宁的侧脸,削下鬓边一缕发,插入她身旁的廊柱内。
她吓了一跳,手紧紧地抠了下汤婆子,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偏过头看了眼定在廊柱上的长剑,这才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朔风似雪扑面,她觉得手脚又僵了。
“嘉敏!”
听到兄长略带愠怒的声音,谢嘉敏乖觉地向越岁宁敷衍地屈了下膝,笑嘻嘻道:“我学艺不精,差点误伤了你,对不住了。皇兄,你们议事,我先走了。”
南国草包吓得两腿微颤,差点就要瘫坐在地上。谢嘉敏心情甚好,不等兄长发话,便背着手哒哒跑出小院。
“嘉敏自幼被宠坏了,性子顽劣,还请越兄海涵。”年轻的男子朝着越岁宁温目浅笑,轻声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