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宁海市出城方向的高速路上,一辆中型面包车正在疾速前行,车身上“便捷搬家”的字样崭新,显然是前两天才喷漆补过。
银色闪电在道路尽头落下,片刻后炸起一片惊雷。
老宋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明明天气冷得都能呵出白气来,他的额头却密布着薄汗。
副驾驶座位上的男人正在和什么人通着电话,左手烦躁地将被雨淋湿的头发撩到脑后,显露出额头一道明显的疤痕。
“……是是是,我们马上就下高速了,这雨下的太大了,估计还有半个小时……谁说不是呢,我也是想干脆等下一批,但老宋非说自己右眼皮跳得厉害,非得今天连夜来找你们!……我们过去把人放下就走……嗯,那行,不过虽然这次就一个啊,这孩子长得可是真漂亮,保证您喜欢,要不是老宋催,我非得跟您先好好谈谈价格……行行行,一会儿见面再说……”
刀疤男挂断电话,转头看向后方座椅上那一团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大概10岁左右的男孩,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帽卫衣和黑色短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
他身形纤瘦,略长的刘海有一部分落下来挡住了闭合的眼睛,本就白皙的皮肤被高速路不时闪过的昏暗灯光镀上了一层冷冰冰的灰色。
但仍能从紧闭的眉眼线条与挺括的鼻梁中窥见那一抹惊艳,就像一只精致的娃娃。
如果能被人忽略他那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和被胶带密实封住的嘴巴的话。
刀疤男回过身来点了一支烟,顺便又把烟盒往司机的方向递了递,被对方摇头拒绝,看都没看他。
他没好气地将烟盒扔在车窗台上,嘴里吐出一口白烟,语气不太高兴:“那边已经在码头等着了,等我们到了直接收完钱,就没咱俩事儿了。不过老宋,你今天到底抽什么风?本来还能多抓两个的,一趟送过去多省事,这可倒好,一趟就送这一个,不够来回折腾的呢!”
说完又猛吸一口烟。
老宋想打开窗户透透气,半晌还是作罢了。
他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是怎么了。
说起来,自己半推半就入这行也有好几年了,干的就是偷别人的孩子再转手卖给别人的勾当。
要说几年前刚入行的时候看着那些哭闹厉害的孩子还有些于心不忍,可一来二去等到买主一收货,现金都拍在面前的时候,那点良心不安的情绪就跟刀疤男嘴里那口烟一样,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再说了,那些人又不是不能再生,不过就是丢个孩子而已嘛!对他来说可是真金白银,好几个月的生计!
只要小心一点别被警察抓住……
他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蜷成一团的孩子。
孩子昏睡着,呼吸绵长,看上去脆弱又无害。
但他就是觉得格外的心慌,毫无来由。
老宋看看窗外瓢泼到都快看不清路的大雨,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期盼着:但愿是他想多了。
只是那孩子被抓的时候连挣扎喊叫都那么轻微,未免是过于顺利了些。
终于在又一道银色闪电落地后,车头一转,下了匝道。
瓢泼大雨就像是提前计算好了时间,等到他们终于来到黑灯瞎火的集装箱区域时,已经连伞都不用打开。
刀疤放下电话,不远处一辆轿车灯光闪了两下。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小子睡得也太久了,现在都不醒。”
老宋从驾驶座位上下来,打开后车门将男孩抱了出来,扛在肩膀上道:“快走吧,是直接送上船吗?”
刀疤跟在老宋身后关上车门,朝轿车方向看了两眼,“应该还有别的人送来,可能会攒一起上路,我们先给他放下就行了。”
地上深深浅浅的水洼被对面男人踩踏出声响,那是个皮肤黝黑的高大肌肉男。
那人和走在前面的刀疤简单交流几句,就来到老宋身边借着不太明亮的光线扭过男孩的脸看了看,“呵,还以为你是吹牛!”
刀疤:“哪能呢?骗谁也不能骗您呐!”
夜色昏暗,水坑到处都是,几人一路踩在上面溅起许多泥点子,都甩在了衣服上。
肌肉男打开集装箱的卷帘门,立刻便看到十几个被捆住手脚堆在角落里的孩子。
老宋对这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他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将男孩放下,却看到肌肉男突然向另一个角落走过去,他这才注意到那边还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
青年带着口罩,看不清真实长相,但当他从手机里抬起头的瞬间,老宋还是找到了斯文这个形容词。
肌肉男毕恭毕敬对他道:“李哥,看看刚带来的这个,确实是漂亮!”
老宋和刀疤与这个肌肉男合作不是第一次,但这个西装男子还是第一回见,肌肉男对他这么恭敬,难不成是什么大老板?
老宋看一眼刀疤,后者和他一样疑惑。
西装男看向那边低着头的孩子。
白色卫衣和白色运动鞋几乎没有脏,与这屋子里其他的孩子对比明显。
“眉目轮廓不错,把胶带撕下来,让他睁开眼睛看看!”
男人命令道。
刀疤离得最近,走上前一把就先撕掉了男孩嘴上的胶带,肌肉男端过来一杯水正想泼醒他,就见对方已经缓缓睁开了眼。
男孩的瞳孔是很好看的琥珀色,挂着一丝迷蒙的水汽,胶带在他稚嫩的脸上印出红痕,看上去脆弱又无害。
老宋心里的那种不安感觉又强烈起来,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肌肉男走过来捏起他的下巴在光下左右看看,然后看着西装男,等他发话,却见西装男轻微地皱了皱眉。
“怎么了李哥,这孩子长得不错!”
“嗯,是不错,但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见过?”肌肉男重新打量男孩的脸,片刻后摇摇头,“不应该吧,如果是经过我们的手,不可能现在还在这里了!”
“嗯,那倒是!”西装男将白色手套向上提了提,手腕上一道疤痕若隐若现,“这是最后一车了吧?”
肌肉男:“对,今天的都在这儿了。”
“行,把这个还有刚才挑的那两个先带上船吧!”
看起来这个孩子应该是被格外看重了,刀疤开心地上前一把拽起男孩的肩膀,就跟着肌肉男往外走。
另外两个站岗的壮汉不用下令就走到孩子堆里,每人伸手提起一个同样往门口拽。
这群孩子手上腿上都有不少淤青和伤痕,能看出来之前都曾挣扎过,此刻却都噤若寒蝉,连哭都不敢出声。
被选中的那两个孩子已不敢再反抗,当下只是狠狠咬住嘴唇,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刀疤赶紧趁机靠近之前的肌肉男问:“哥,那这个价格……”
“放心吧,李哥看着还是挺满意的,起码这个数……”
对方抬手比了个手势,刀疤男立马喜笑颜开:“好说好说……”
与此同时,高速路上一辆黑色路虎向着同样方向开得飞快。
开车的青年剑眉紧皱,“没错,今天接到线报,就在三通港码头,今天他们应该会在那里交易。是……我正在赶过去……好!”
挂掉电话,他从后视镜看一眼车后座上十三四岁的男孩,语气有些歉意:“不好意思小舟,本来说好陪你过生日的,没想到还是被工作占了。”
叫做小舟的孩子十分大度地摇晃着手中乐高拼成的玩具枪:“没关系,生日当天有幸参与警匪片抓捕现场,几个人能有我这运气?”
宿寻被他逗笑,视线又回到路上。
谁也没想到追踪这么久的案犯会在今天露出马脚,但这天气又实在不能把他放到路边。
“小舟,一会儿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待在车上知道吗,不管发生什么,首先要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了,哥,你都说了好几遍了……”
路虎在同样的匝道转向,车尾灯逐渐消失在深沉夜色中。
·
十三年后,夜晚。
美国马萨诸塞州边郊的一栋公寓楼里。
徊洋在黑暗中看着那个已经是第二次进来房间翻找的盗贼。
十分钟前,对方将他的房门撬开,进来翻找一通,拿走了他放在抽屉里的现金和桌上的电脑。
大概是看他没有“醒过来”的意思,所以大摇大摆、肆无忌惮的直接来了个返场。
这一次看架势是要把自己的行李箱都直接拖走。
徊洋原本最近已经要回国了,行李箱装着自己几乎所有的证件,如果都就此没了,似乎还挺不方便的。
他犹豫了一下,眼神看向天花板方向。
“就算是只借宿一晚,也不能让你觉得条件太差……”
他记得楼上的邻居那时候对身边的男子这样说了一句。
那人目测肌肉均衡,体能素质应该不差……
果然,在盗贼拖着徊洋的行李箱离开二十分钟之后,有敲门声响起。
徊洋在黑暗中挑了一下眉:“这么快?”
他掀开被子站起身来,走出去两步又想起什么,回身把床头灯点亮,然后才去应门。
甫一打开,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熟悉的行李箱,箱子上还放着电脑和一摞现金。
门外人穿着一身家居休闲服,是个自从徊洋搬进来没多久就住到了楼上的年轻华人。
虽然两人一点都不熟,但或许是异国他乡国人间自然而然的熟稔,每次两人碰面时,这个年轻人都会十分礼貌地主动向徊洋打招呼。
此时他带着一贯的礼貌学生气,道:“你好,刚刚我们抓到一个小偷,听他说这些都是从你房间偷出来的,你检查一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
徊洋长着一张极漂亮的脸庞,五官精致到就算是最优秀的匠人一笔一笔地雕,也难以百分百还原那一抹灵动神采。
气质清冷持重,琥珀色深邃的眼眸似乎从来不曾专注的在谁身上停留过。
徊洋快速扫了一眼,根据那人拿走东西的位置评估,应该是没差什么。
他于是伸手接过对方手中的东西,声音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淡:“看起来都在这儿了,多谢!”
“不客气,幸亏我朋友今天在,不然我可搞不定那人……”
正说着,楼梯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个青年男子从上方半探出身。
男人五官深邃,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透出一丝不容接近的冷硬气息。有一种凛然正气的英姿飒爽,干净利落。
他撑着楼梯扶手的手上还有些灰尘,右手臂上的半截T恤被卷到肩膀上,露出均匀结实的肌肉和一道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