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以他在武学上的身手,早就在蜜珠起身过来的时候,就能做出反应挡住窗格,但他未曾想到迎来的一个闭门羹。
南宁世子毕竟也是皇家后裔,哪怕因着祖母的缘故,带了些许前朝皇室的血脉,但在明面上,没有人去提这一点,众人只说他是长公主唯一的儿子,再怎么样,在当面对着他时,礼数是到位的。
所以今日这样的闭门羹,往前数二十年,华宣真是第一次尝到。
站在窗前沉默了几息,华宣静静咀嚼着心里的滋味。
半晌,他低声笑了出来。
他半点都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好笑。想也能知道,为何蜜珠姑娘会忽然变了脸过来关窗。
人家这是嫌他方才说的话,太过于孟浪了,所以才不高兴了。
但怪可爱的。
华宣非但不恼,反而有种被自己怀里抱着的小猫轻轻挠了一下的感觉。
猫儿身子柔软,还有漂亮的长毛,眼睛圆溜溜带着警惕,脚步也轻,但即使如此,它也没有什么攻击性,恼怒起来只会喵喵叫,一爪子上来只能留下一点儿红痕。
算得了什么呢?
就是被它多挠个几下,也算不上疼。
…
“抱歉,姑娘。是我出言不逊。”
终究还是华宣先开口。
不然能怎么办呢。
屋子里头的姑娘,是他将来要明媒正娶的世子妃,人家对外男保持戒心,时刻记着保持距离,他若因此还好赖不分,就有些何不食肉糜了。
那么好的姑娘,怎么就偏偏成了他的未婚妻?
皇位上的舅舅,别的好事没多做,但在赐婚这件事上,总是有些独到的眼光。
满京城那么多女子,环肥燕瘦性情不同,其实他都不喜欢。但皇帝就是能在这么多女子之间,把最好最宝贵的那个挑出来,赐给他当妻子。
他还真是…从第一次见就被吸引。
若这不是天定的缘分,什么才是?
对天赐良缘,若不好好珍惜,才叫天打雷劈。
华宣喉结滚动:“往后我不再说这些冒昧的混账话,你别气了。”
听着无名这般好声好气的道歉,本来的确有些羞恼的蜜珠,也忽然感到赧然。
“明日你先去门房那里,过一下明路再进门。我会和蜜林说好,有男教习来教他武艺,等我从教养嬷嬷那回来,就去寻你们。”
蜜珠试图转移话题。
华宣听出她的羞赧,不自觉地弯唇笑了。
“好。都听你的。”
他显得如此好说话,脾性温和,再联想当初拦路劫马车的景象,活脱脱判若两人,几乎让人以为记忆里那个初见的无名面具男,才是假的。
蜜珠转过身,背对着窗,明明知道隔着窗,无名也看不到自己的神情,但总觉得转过去后,心底会放松一些。
“这个给你。”
结束对话的是华宣。
他将什么东西轻轻放在了窗边。
蜜珠的好奇心刚刚升起,正犹豫着要不要重新开窗,就见外头的小柳儿和蓄月,端着热水走了进来。
“小姐,今日也是药浴!”小柳儿如今都已经习惯自家小姐药浴了。
蜜珠的心陡然提起来一瞬,下意识用余光看向窗口。
然而那里没了动静,似乎无名很有一种提前预判局势的能力,每每在有人来时,都能迅速做出反应离开,不让旁人发现。
小柳儿还在叽叽喳喳说起什么时,蓄月的性情总是沉稳一些,观察力也更加细致,注意到了蜜珠看向窗边的动作。
她心中稍一思量,立刻就联想到了之前的面具男子。
也只有对方才会在蜜府,如此神龙不见尾的出没了。
想到那面具男子,蓄月心中就不禁生起一些隐忧。
那男子瞧着就是个能说会道的,且行事又有些不走寻常路,性情看着和一般人不同,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小姐才从曲立封那样的火坑里跳出来,难道这就跳入了下一个么。可别忘了大婚就在眼前,还有两个多月,就要嫁到南宁王府了。
那位长公主如今瞧着和善,那是建立在小姐是对方的儿媳这样的基础上。可并不是长公主先天性情温和。
早年市坊间的传闻里,也有提过不止一次,长公主自幼被骄纵,无论是故去的先帝,还是如今的明帝,都把长公主捧在掌心。
这样顺风顺水长大的女子,习惯了身边人的附和听从,若是知道自己将来的儿媳接触外男,恐怕就不会是如今这副慈眉善目好说话的样子了。
一时间,蓄月心中百种隐约,都到了嘴边,想要开口劝一下。
蜜珠却像是忽然察觉到了她的心绪,扭头对她道。
“明日起,蜜林会有个男教习,专门教他武艺。”
原本这事儿说起来坦坦荡荡,没必要有任何避讳的。但兴许是因着之前无名在窗外说的那句话有些越界,那个玩笑开的人心中震荡。蜜珠觉得自己没那么坦然了。
至少在面对蓄月担忧的神情时,她自己都默然了一下。
看来的确是要和对方保持距离。
局外人常常能看清整个局势,而她作为局中人,却往往一叶障目,窥不清真相。
蜜珠知道自己并不是那种天生聪慧的人,那么,身边人的意见,她就要常常重视,听进去,以去矫正自己的言行,不犯下什么错。
“蓄月,去开那边的窗,看看有什么东西没拿进来。”
蜜珠索性也不瞒着蓄月了,主动提起。
蓄月心中顿时了然。
趁着蜜珠这会儿还没有沐浴,她走过去轻轻将窗棂推开。
果不其然,看到了两样东西。
其中一物,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银哨子。
还有一物,则是一个瞧着样式古朴但花纹比较丰富的镯子。
与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小小的字条,被压在了镯子下面。
蓄月心中咯噔,面上却不显露,只将这两样东西都拿了过去给蜜珠。
蜜珠拿到之后,也是一阵沉默。
还是小柳儿先打破僵局,看到了那张字条:“这镯子竟然是个暗器!”
作为打小就陪在蜜珠身边的贴身丫鬟,小柳儿早年也是跟着学过点字的,是以,普通的书信往来她都能看懂。
镯子是暗器?
听了这话,蜜珠回过神,竟然心里一松。
方才她只以为镯子是无名送的首饰,竟然有些慌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对方的言行。
好在它是暗器。
这样一想,这暗器的确是精妙,谁能想到一个被女子放在腕间装饰的镯子,竟然是暗器呢。
“我看看。”她接过字条,快速扫过那几行字。
随即,蜜珠脸上浮现了几丝惊异。
这镯子这么神奇吗?
她本以为无名教自己暗器之道,应是教她怎么用小石子,或者怎么用小金针去攻击,就没想过暗器本身的价值。
但看字条上写的暗器用法,这镯子是专门为不通武艺的人打造的,平日里戴着是个普通镯子,但内里中空,藏了许多银针,而且那银针上还淬了麻药。
若是遇到危急时刻,按照字条上的用法,将镯子扭动几下,就能让银针对准敌人发射,从而起到一击必中,麻醉对方的效果。
几乎是在看完字条的用法之后,蜜珠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镯子!
她爱不释手的将镯子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还试着用它发了几下银针,果然非常方便。
只不过…
越是觉得这镯子好,蜜珠心中就越不是滋味,很过意不去。
下次见到无名,得问问这暗器花了多少银子,她得把这个钱出了,不能占人便宜。
至于另外一个哨子。
字条上并没有提到它。
哨子的用处并不常见,蜜珠拿在手里看了好一阵,都没看出它有什么特别。
还是小柳儿催促她:“小姐,快沐浴吧。水凉了。”
蜜珠这才放下这两样东西,进木桶里沐浴。
只是等到沐浴完毕时,却见蓄月从身后取出来一个膏状的东西,要给她抹上。
“这是何物?”蜜珠惊奇。
小柳儿先开口回答道:“这也是那个教养嬷嬷连着衣物,一同送来的。说是让小姐沐浴后抹上,能美容养颜,去除伤疤。”
教养嬷嬷先前是在皇宫里待过的,是以,哪怕到了民间,对待那些来让她教养教规矩的姑娘,也都用一种选秀女的严苛标准。
大到女子一言一行,乃至走路时步摇晃动的弧度,小到她们身上的味道和皮肤,要淡香但不熏人,要肤若凝脂又没有任何伤痕。
南宁王府仔细说来也和皇族挂钩,说不准这个教养嬷嬷,就是因着蜜珠将来要嫁给南宁世子,才会这般去要求她。哪怕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兴许连圆房都做不到,她注定了嫁过去要独守闺房一辈子。
蜜珠沉默了片刻,半晌,抬起手臂,示意她们将香膏抹上,没再多言。
“小姐,这香膏果真有用,涂上去后,小姐的肌肤更加雪白莹润了。”
小柳儿惊奇开口。
从前就听过,宫廷里的那些贵妃娘娘们,吃穿用度都和民间不同,就是她们用的香膏,都是那种专门找了大夫用特制的方子配出来的。
有些甚至能把那些陈年的旧疤都去掉。
小姐的肌肤本就算白皙细腻,堪称冰肌玉骨了,但用了教养嬷嬷给的香膏后,更有一种相得益彰的美。
而且香膏的味道不是很浓,是清雅淡香的,小柳儿鼻尖都皱了起来,像是狗狗那样嗅了嗅。
蜜珠觉得好笑,对她道:“你这般喜欢,你拿去用罢。”
小柳儿摆手:“那可不行。这香膏多珍贵啊,在外头可是有价无市呢。”
蜜珠见她不愿,便止住了话头,没再说这事儿。
其实她并没有那么喜欢香膏。
或者说,重生回来后,她对寻常女子喜爱的胭脂水粉以及华府美食,都少了从前的兴趣。
她隐约觉得自己在寻求什么。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绘出的东西。
大概是想要命运不被人握在手中,能不糊里糊涂的过这一辈子。
所以教养嬷嬷的规矩,让女子肌肤变得更加柔顺的香膏,这些像是为了旁人,为了取悦夫家才被“赐予”她的东西,就成了一种讽刺。
她无法让自己单纯又心平气和地接受它们。
本以为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快入睡时,就见蜜林带了书童噔噔噔跑到她院子里。
“嫡姐!”小少年清朗的嗓音扯开了喊时,听着有股雀跃。
他这副模样,瞧着和从前很不一样,倒像是换了个人。
这副变化,就连下人们也看在眼里,觉得小少爷没有以前那么阴郁和“讨人厌”了。
“少爷,大小姐已经歇着了,您有什么事儿不如明儿再来?”
小柳儿心疼自家小姐的事情多,不想让蜜林打扰到蜜珠。
蜜林却只当没看出小柳儿的华外之意:“等什么明日!我今日就要见嫡姐!”
“嫡姐!嫡姐!”张着大嘴巴喊人的蜜林,就跟只倔强的熊一样,蹲在蜜珠院子门口不走了。
大有一种蜜珠今日不出来,他就会一直地老天荒等下去的架势。
他这股劲儿,倒是让人忍俊不禁想笑了。
除了蓄月和小柳儿以外的婆子们,年龄都大一些,包容心也多点,瞧见小少爷这副撒泼打滚,活脱脱一副没开蒙的孩童模样,都觉得好笑。
院子里的气氛,一时间僵持在那儿。
旁的丫鬟婆子们也不劝蜜林了,只留他一个继续扯着嗓子叫。
“嫡姐!嫡姐!”
他喊声颇有规律,隔一会儿就喊一声,听着像只小公鸭子。
蜜珠都快歇下了,听到动静只能再穿衣裳起来,刚好见到蓄月从外头进来。
“谁在外头?”
蜜珠还有些困意,一双清凌凌的眼眸,瞧着格外水润,朦胧到像是一眨眼就要落下泪来,说不清的多情缱绻。
饶是蓄月性情沉稳,又同为女子,猛不丁见到自家姑娘的容貌,依然会被惊艳到。
“是小少爷。”
蓄月低声开口,掩去了眸中的惊艳之色,忍不住叹息,怨不得那面具男子总是三番两次上门来见小姐了。
大小姐这容颜,就在后宫约莫也是能当贵妃娘娘的。
那男子和小姐多接触了几次,忍不住心驰荡漾,也是说不准的事。
她很快将心中杂念驱散,帮着蜜珠将衣衫整理了一番。
蜜珠走出房门,看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让小少爷进来吧。”蜜珠开口。
很快蜜林就被放进了院子,他一个箭步冲过来,人都差点因为激动而摔一跤。
“嫡姐!”
大概是那天雷雨夜里哭泣时,被蜜珠寻到,又听蜜珠说了那番话,不自觉的被拉近了一点心中距离。而今蜜林对这个嫡姐,莫名多出几丝说不清的信赖。
反倒是对之前很相信的蜜老爷,少了亲近。
一个人若是从前对你无微不至的好,忽然有一日爆发点脾气,就容易让人觉得从前都是在做表面功夫。
但若以前就不冷不淡没什么关联,反而在你最脆弱狼狈的时候,起到了托一把的作用,最终会令人心中生出亲近感,觉得这是个好人、可以依赖的人。
“嫡姐,你给我找了教习师傅教我习武!”
蜜林兴奋极了,蹦到蜜珠跟前时,露出了换牙时还没完全长出来的一个豁口。
往常他很少这样笑,也就从未让人发现过,他的牙齿不齐。
“他来过了?”
蜜珠被蜜林这股傻乎乎的劲儿感染,不由多问了几句。
“对!他还会飞,是从我墙上跳下来的,当时可把我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