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单宁府一路走到铡胡关的路,说实话对我而言比从威宁海北走到白山还要陌生。虽然已经不知道被掳走的这些生涯让我错过了多少中原的大好河山,崇山峻岭、丰茂林木,但至少它比无人的草原要有人情味的多。银子与一纸通文,一匹可以疾驰的高头大马,靠着这些保护自己,隐藏自己,在各式各样的人群当中不断地往北而去,披甲的士兵、带车的商贩、卖艺的游民,在从未见过的人生百态中,切实地感受着红尘的意味,我不断地向北而去,向那片只存在于梦中的土地回归。
进入越是接近铡胡关,盘查就越紧。盖有二哥军印的一张纸虽然是保命与通行的利器,却也只是一张薄薄的信纸而已,甚至风一吹就会破一个洞。像这样把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一张如此脆弱的东西上的行为,在我以往的人生中从来都没过。在草原呆的太久,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一直让我难以接受。虽然我一直让自己记住七岁以前所有的一点一滴来鞭挞自己,让自己记住根在哪里,但真正在单宁府住下才发现,在这故乡我早已是形同陌路。每一天的每分每秒,每一刻的一丝一毫都在拿去与草原对比,与之前的生活做比较,只有这样才能相对的找到正确的对待态度,就像是一个惊慌的客人战战兢兢地在主人家里不站不坐一样。
老管家那态度还是令我惊讶,他居然没有阻止我也没有说任何劝导之语。只是一个眼神,与为我准备必要东西时的态度,就让我看到了他似乎也曾感同身受。或许他也有过那样一个时刻,因为简单的一句话的消息坐立不安,急切的想去见某个人,那中间隔着的千里山河都成了碍眼的阻挡物。或许他没能把握那样一个时刻,或许他没有相信自己的当时的感受是发自内心的情愫,所以忽视了那炙热的悸动,或者因为沉重的人生与现实而放弃了将执着付诸行动,为此后悔终生。他的过去无从问起,但我却不再愿意给自己留下任何的遗憾。为什么我如此急切的想要去见那个可怜的姑娘、那个无情的君王、那个不会与人相处的孩子呢?我自己也无法想通它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但它就在心中,搅得我日夜不宁,不能吃也不能睡。经历过了那些大起大落,人生几度悲欢离合,我也早就不想再单纯的追求两餐温饱,在单宁府无所事事的日子。爹娘不在了,李宅也霸占,对我而言单宁府也早已不是能够给我内心平静的地方,无论是多少个夜晚,闭上眼睛总会觉得自己置身毡房中,依旧留在那茫茫大草原上。
卓娜提亚被活捉了,或许会或者,但也可能会被处死,或者她自己选择不去苟活。她的生命已经是风中残烛,随时随地可能会就成为永别。她留在我心中的最后一幕还是那个把我推出毡房的身影,那个胆小可怜的样子。若是见了她最后一面,或许一些东西就会说清,一些事情可以弄明白。我可以得到一直以来我所寻求的真相,关于我内心的真相。那么这奇怪的苦涩或许就不会再有了吧。
来到铡胡关时下起了大雪,夜里的风雪是奇怪的橙黄色,掩住了我的视线让我置身于几步的牢笼之中,虽然没有墙壁但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去,都毫无变化。一点一滴的,时间在一片片雪花的狂舞中仿佛变慢了下来,仿佛停在了那一刻。身体在这极度的低温下仿佛已经不属于我,冰冷僵硬的麻痹贯穿了整个脊椎。如果再这样下去,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死吧。死在铡胡关外的荒野中,死在中原与草原之间那细细的黑线上,就像我自己这短暂的人生一样,不上不下,似是而非,没有一个可以埋骨的归宿。
如此自然的死亡是我十年来一直奢求的东西,若是自己伤害自己,胆怯还会挡住我的去路。自己为自己断水绝粮,却又无法抵抗本能的强烈驱使。像我这样软弱无能的人,唯一能求得的最佳归处就是在不可抗力的情况下,自然而然的死去,没有怨言也没有遗憾,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失去生命就是唯一的归宿。
但是不一样了,无论如何都要与白鹰再见一面,如此的想法如今充斥着我的心房,随着一下下的心跳流动到全身还温暖的血液当中,驱动着身体继续一步步牵着马艰难向前。在这样的信念之下,死亡成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结果,却又不像贪生怕死的人恐惧着它而歇斯底里,更像是有着急事的人与死神做着冷静的谈判一样。我还有事,可以的话请不要现在带走我,我还有事未了,可以的话请让我心满意足后再带走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娘亲说的,通道者归天如破枷解锁,执着者归天如老龟脱壳。那种形容留给我的唯一印象就是后者应该是难以忘怀的剧烈疼痛。如今却在一片夜里风雪中懂了这句话的滋味。有过执着,方知执着,知晓什么事执着,才放不下执着。
橙色的风雪牢笼中透出了一丝亮光,终于看到了铡胡关的边城客栈。它不远,可能只是风雪盖住了我的视线让我没有看到它近在咫尺而已。若是倒在了这里,或许就成了死在客栈门口的人。只差一点点,差点就成就了遗憾的一生。
不久后出了铡胡关,在白色的平原上继续走时,才回想起来仅仅半年之前,我还不会骑马这个事实,不禁自我感叹起来。难怪在铡胡关时那些大男人都在惊叹我为什么会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惊叹我敢于一个人在这危险的边关独自出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活成了不是我的样子。或许我早就是这样了,只不过之前一直以为不是而已。按照老管家之说,我带军印通文,所以官兵没法把我怎么样,但土匪贼人不会理它。铡胡关被卓娜提亚的军队攻击过,所以一路都加强了戒备,对我而言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也听了他的建议,果不其然一路走到现在确实安全。唯一有些失落的是没能看到卓娜提亚的铁车军在铡胡关留下的任何战斗痕迹,实际上那是半年多前的事情了确实也留不下什么,但不能亲眼见识一下卓娜提亚那一日做的决断留下的痕迹还是有些让人失落不已。
出了铡胡关后不久就遇到了吕军官兵,一路通过官文就可以找到二哥所在的大营。但是我的目标并不是重新去拜访二哥,而是通过二哥去找温良玉所在的吕军大营。在那里肯定关押着那个我一直以来都想见的人,卓娜提亚女王。
“小妹,无论如何都要去见她吗?”二哥在军帐中为我洗了尘,对我的目的还是不甚理解,“在单宁府不是过得很好吗?”
“我与卓娜提亚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因为我也算是当了与她朝夕相处一年的帐奴,她的最后一面如果见不到的话,我这一生会不得安宁。”
“温将军连让我去看看卓娜提亚都不准,一直等着王占大将军平了东边一些流寇后汇合。但是你与卓娜提亚关系特殊,温将军应该会用的到你,待我写一封书信,小妹见她应该就十有八九了。”
“真的吗?!”我有些激动,虽然一路奔波回到了威宁海北,但实际上对于真的见到卓娜提亚还是没抱太大希望。
“二哥何曾骗过小妹,既然小妹说要见,那必然有小妹你自己的道理,二哥若是阻拦就成了不通人情了。”二哥笑道。与二哥相认后我们说过的话实际上不多,但却并不觉得像是生人。
“太谢谢二哥了。”
“不,小妹能够让我有事帮得到你,才是帮了二哥。”他说道,似乎是对于我主动对他提出要求感到非常欣慰。
次日与几个吕军随从启程,就从李卫驿的军营一路来到了温良玉的中军军营。一路对各色军官说了要见温将军后,终于在一处大帐外递交了官文和二哥亲笔写的书信。过了良久士兵告诉我可以进大帐了。
温将军跪坐在一个小桌子旁,没有着甲却看得出来身姿挺拔,黑黑的头发与英气成熟却又不失美貌的面容让我想起了安族的那位大姐。她摆摆手让我坐下,我便跪坐在她的对面。
“你给卓娜提亚当了一年帐奴,朝夕相处?”
“是的”
“你是伺候她起居吗?”
“不是。”
“教书?”
“也不是”
“.....难道是那种的?”她打起了奇怪的手势,“那种关系?”
“不..不不不,您想多了,我们虽然同床共枕,但甚至都没看过对方的身子。”
“哈?”她越来越疑惑,“那到底是干什么的?”
“只是朝夕相处而已。”我说道,“实际上我也不知究竟算什么”
“那卓娜提亚还真是缺爱啊,罢了,带你去见见她吧,没准她会有什么话说。”
她说着,拿起钥匙让我也起身,来到了一处很大的军帐,外面站着一圈卫兵,里面又站着一圈卫兵,大帐里面地上盖着木板,被大铜锁死死锁住。温将军开了铜锁,下面用木板铺着楼梯,跟着她一步一步嘎吱嘎吱地走下去,顿时一股阴冷的湿气袭来让我浑身不禁发颤,又传来臭烘烘的潮湿气味,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味。
地牢里一片抹黑什么都见不到,只见温将军用火把点燃了地牢两侧的油灯,才见到地牢中间铺了很多干草,还插着一根非常大的圆木。圆木上,无片布遮身的女子卷缩在那里,双手在前被戴着大枷锁,长长的头发被束起来像破布一样被系在一个钉到圆木的铁环上。她奄奄一息,想要低头歇息却因为头发被绑在上面而痛苦的挂着脑袋闭着眼,见有了亮光才缓缓睁开双目,直到目光扫到我才惊讶的睁大了。
“笙....你...别...别看我..”她虚弱地低声说道,又紧紧地蜷缩起身子,避无可避只能自欺欺人一样闭上双眼。她一动我才看到干草上沾着鲜血,一路随着血迹一直到大腿之上。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又非常急促地合拢了腿,藏住那些痕迹。
温将军也看到了那些痕迹,笑了起来,让我觉得无比扎耳。
“居然来了那事儿,我们的卓娜提亚是在地牢关的太久,一月多长也不知道了吧!”她的话句句带刺,却又让我觉得粘稠油化,恶心到不行。她见我没动也没接茬,而卓娜提亚还是一副非常羞耻的样子,索性把火把插在墙壁的槽子上,开始上前对卓娜提亚动手。
她想吭声,想瞪温良玉,我看的出来。但是她却目光却到处躲藏,别开视线,低声下气的悲鸣,小声地哀叫。看温良玉这见到新玩具一般的态度就可以知道,卓娜提亚以前面对侮辱不是如此,她是因为被我看到了这个姿态才会这样。
从单宁府到这里,就是为了见这一副景象吗?就像是不可触碰的什么东西被打了个粉碎,心中出现了比哭还要更甚一层的奇怪情绪。既不高兴也不悲伤,温良玉还在那里乐此不疲,我却完全看不下去了,转身便走出了地牢。
一出地牢,胸口就疼了起来,胃也跟着凑热闹翻腾起来,让我不得不弓下身子,又是咳嗽又是干呕,让卫兵都急忙过来扶我。
这一天起耳鸣便没有停下来。
这一刻之前,我还是那么想见卓娜提亚,如今我却一秒都看不下去,也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