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鸢整理完最后一位住院病人的病例后,终于能收拾东西下班了,这周她和许逍约好要去他姑姑家拜访,所以东西都早早整理好了。
只是刚准备离开办公室,规培生谢薇就来了。
“唐老师,我可以进来吗?”
唐鸢顺手给许逍发了个消息让他先等等:“进来吧。”
谢薇本是分给唐鸢的规培生,只是她前段时间被暂停了工作,后面就跟着心胸外的主任了。数日不见,她觉得这小姑娘看起来又憔悴了不少,一边读研一边规培真的很幸苦。
“有什么事吗?”唐鸢从柜子里取了一瓶AD钙奶给她。
“唐老师…我……”谢薇说话结结巴巴,很是忐忑。
“到底怎么了?”唐鸢侧头看着谢薇垂下的头。
“老师,我可不可以回来继续跟着你学习啊?”谢薇作出了十足的勇气。
“我当然没意见,前段时间也是我这边有事,所以才影响了工作安排。但…医院不是已经把你分给张主任了吗?他资历很老,应该比我更有经验啊?”
谢薇却搅着手指半天没说一句话,唐鸢已经恢复工作快一个礼拜了,直到现在医院都没有再给她分配新的规培学生,所以她才鼓起勇气来问的。
“你和张主任有什么矛盾吗?”唐鸢不明所以,张欣华是心胸外的科室主任,五十多岁,在业界很有名气,按道理来说,他做老师应该很合适。可看着谢薇这副样子,她心里又实在有些不安。
“没…没什么矛盾……”谢薇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嘀咕了什么唐鸢几乎快听不见。
终是唐鸢率先松了口:“那这样,我先和院里问一下,看看可不可以把你转过来,但最后能不能成还是要看医院的具体安排。”
“谢谢唐老师。”谢薇抬头时那双眼睛竟然湿漉漉的,让唐鸢心里更加疑惑了。
难道是张主任对她太苛刻了?可谢薇她是知道的,从来不是怕吃苦的学生,在医学院的成绩也很好,性格也是软乎乎很好说话的。
送走了谢薇,走出医院时,许逍已经开着车在侧门等了很久。
这个位置是唐鸢特意叮嘱的,同事比较少,不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是了,到现在为止,医院里的同事还不知道她已经结婚的事,一方面是她将工作和生活分的很开,还有一方面是不想医院里传太多闲话。
许逍今天下班特意换掉了警服,穿的正好是唐鸢上次给他买的那件休闲外套,内搭就穿了一件白色的敞领衬衣,整个人显得慵懒又居家,这张脸真的挑不出任何错。
“上车。”许逍看唐鸢提着东西在车边发了半天呆,忍不住叫她。
唐鸢这才反应过来,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她手上拎着带给许逍姑姑一家的礼物,所以动作显得很迟钝,半天也没调整好姿势扣安全带。
许逍看不过去,拿过她手上的礼盒,越过前排座椅搁在后座上,而后又抽回手,极自然地扯过副驾的安全带,帮她扣好。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唐鸢只闻到他袖口淡淡的烟草味道倏尔就飘走了,心忽然跳得有些快,所幸许逍并没有太注意她,而是全神贯注地开车。
“总是抽烟对身体不好。”唐鸢没话找话,毕竟密闭的车内空间太安静了。
“最近案子有点棘手。”许逍修长的手指攥着方向盘,语气平淡。
“之前才做过手术……”
唐鸢想起彼时,许逍住院时,晚上不听小护士的安排,偷偷跑去阳台抽烟,结果吹了风,感染风寒,后续发热呕吐,影响了他的出院安排。
许逍愣了一下,没有接话。其实他之前是努力尝试过戒烟的,可烦心的事太多,他什么事都要克制着,也就剩下抽烟这一条消遣了。但他从不在唐鸢面前抽烟,或许是下意识觉得唐鸢这样的好好小姐,是讨厌抽烟喝酒这种坏习惯的。
他想起读中学的时候,唐鸢当着七班的学习委员,由于她行事作风十分古板,深得教导主任喜欢,便时常将她借去抓那些迟到翻墙的刺头。
很不巧,那时候他初二,正是一个男孩最叛逆、最混蛋的时候,连他当警察的老子也管不住他。
许逍白天被他爹盯着掐点出门上学,但拐过家属大院的巷子,他就能笔直的找到附近黄毛最多的网吧。
他不是为了打游戏,事实上他的卧室里早就安了台式电脑,他就是实在有些寂寞。
许爸常常一出任务就是好几天,有时候甚至一周都见不到他一次,家里就只剩许逍一个人。哪怕警队里难得休息,他人回来了,父子两个也是大眼瞪小眼,一整天说不上三句话。
怪,儿子和爹似乎越长越生疏。或许是谁都觉得两个差不多个头的老爷们儿凑一起说话太腻歪了。
可哪怕是在学校里,许逍也觉得寂寞。
他身边似乎充满了人,各种笑闹随时在课间上演,可他偏偏仍是觉得寂寞,偶尔心里静得可以听见蝉在土壤下缓缓生长的声音,偶尔却又吵得沸反盈天。
那时候,许妈妈去世还没两年。
起初许逍没觉得有什么,可越往后,越不对劲。他开始晚上整夜整夜的失眠,所以只好顶着黑眼圈打游戏熬到天亮。白天在学校里,他又用来补觉,久而久之成绩也一落千丈,从过去的掐尖学霸掉成了年级吊车尾。
在许逍所在的这所重点中学里,成绩就是评判一切的指标。他很快成了老师眼里的问题学生,再待在学校里,就有些如芒在背了。
许逍便开始逃课,成日和社会上那些无业青年混在一起,他觉得这样还轻松些,毕竟那些人从不会问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更不会像学校的有些老师那样,因为他摸底表上填了单亲,就对他投来极不礼貌的同情目光。
说不清为什么,许逍那个时候很忌讳谈论家庭,更忌讳谈论母亲的死亡。他仿佛觉得自己不说,这档子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或许某个黄昏,他妈就拎会着菜篮子回家,问他晚上吃土豆炖牛腩好,还是玉米排骨汤好。
许逍妈妈不算是传统的家庭妇女,结婚前没烧过菜,唯一拿得出手的这几道还是他爹手把手教的。有段时间,许逍实在吃腻了许妈做的老三样,放学后就先拿着零花钱拐去快餐店来个汉堡。
谁也没想到还没过多久,许妈妈就出了事故,走得很突然。许逍一夜之间没了妈,他姑姑抱着他哭的昏天暗地,许逍心里却没多少触动,这一切太不真切了,他一滴眼泪也没掉,心里只想着妈妈白日里炖好的排骨汤他没喝完,又该惹她生气了。
从那以后,许宵再没吃过汉堡……
彼时,许逍灰头土脸像个耗子前脚刚翻进学校的围墙,后脚就被不算有经验的猎人逮个正着。
清秀的少女校服穿得板正,一丝不苟的马尾辫,头上连一个花哨的发卡都没有,偏偏就是让人移不开眼。她怀里抱着一个本子,上面夹着一个糖果色的中性笔。
许逍认得她,传说中的大小姐。据说家里很有钱,上下学都有司机接送,而且人长得好看,即使是冬天早上跑操的时候,也能在蓝压压的一片人潮里一眼看到她。
她皮肤白,嫩的像能掐出水的豆腐,五官也标致,黑葡萄一般的眼睛总是蓄着光彩,笑起来时会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许逍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女孩一入学就成了风云人物。她在迎新晚会上弹了一种他从没见过的琴,老师说那东西是古琴,一小时的学费就得两百块,而刚上初中的唐鸢已经凭借一手琴艺拿回了国家级的奖项。
许逍哪里懂古琴啊,十几岁的时候正俗气呢!他欣赏不来那种慢悠悠的调子,可那天,他坐在台下,一双眼睛却怎么也没法从她身上挪开。
那个晚上,他似乎长大了些,突然学会了羞耻,为他的悸动而感到羞耻,为他脑袋里不请自来的宫商角徵羽感到羞耻。
偏偏那时候许逍是个崇尚标新立异的男孩,当全校的男生都将目光投注在唐鸢身上时,他就偏偏不想表现得自己也与他人一样同流合污。
可许逍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叫唐鸢。
“同学,学校有规定,不能翻墙,你是哪个班的?”唐鸢忽略了少年目光里的惊讶,翻开本子公事公办。
“戚~”许逍看着她这副认真的架势没好气地嗤她一声。
“同学,翻墙是要扣班分的,而且也会罚你们班的流动红旗。”
唐鸢有点生气了,眼前的这个少年个子高出她半个头,一看就是高年级的,而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刺头儿”的气息,她其实心里是有点怯的,但瞧着他嚣张的样子,又不想输。
“要扣就扣呗!初一七班,多扣点~”
“你!”唐鸢合上本子,脸色被气得微微发粉:“你根本不是我们班的,怎么能乱编!”
许逍看着唐鸢明显变得更加生动的表情,心情忽然变好。他恶作剧似地一步步挪近她身边:“乱编?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初一七班的?”语气里藏着显而易见的捉弄。
“因为!我就是七班的学委,你根本不是我们班的同学!”唐鸢被他气得不清,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在他脸上。
“哦~学委啊~老师的狗腿子呗。”许逍直起身,抱着手臂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十分淡定。
“你!”唐鸢被他超厚的脸皮惊到了,她入校这么久第一次遇见这种人:“你回去上课!预备铃响了。”
说完她伸手扯住许逍宽大的校服袖子就要往教学楼走,却发现对方竟然纹丝不动。看起来很瘦的一个男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说学委同学,你这样在校园里拉扯别的同学不要扣分吗?”许逍笑得张扬,他从小就被许爸爸操练的厚实,虽然看着瘦但力气真的很大,唐鸢当然拽不动他。
“不许叫我学委!”唐鸢撒开他的袖子,直勾勾地瞪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穿两个孔,然后直接发配到教导主任那里。
“凭什么?嘴长在我身上,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许逍毫不留情地反驳,眉头微拧在一起看起来加浑球了,真是处在一个狗都会嫌的年纪。
“你又不是我们班的,不许叫!”唐鸢第一次有种想要揍人的冲动,处在变声期的嗓音都因声音太大而显得有些过于尖锐。
“啧啧!你急什么?我不喊了就是呗。”许逍拍拍身上的灰,像来公园遛弯的大爷那样松弛,竟一点也看不出他生气的迹象。
“预备铃已经响了半天了,你还不去上课吗?”
“你不也没去上课?”许逍睨她一眼,收起些过分外显的不正经。
“我要监督你回班上课。”唐鸢义正言辞。
“骗人。”许逍胸中了然:
“你明明是想跟踪我,好知道我是哪个班的。”
唐鸢被这句话重伤,脸腾一下烧起来,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可谁叫他一点都不配合,还胡乱自报家门:
“我……”
偏偏她嘴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在孩子们的朴素道德观里,这样做确实有些不太好。
“啧!我说,你还是回去上课吧,老师的乖宝宝。”许逍嗤笑她一声,在唐鸢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再次灵活地翻墙出去,留下唐鸢愣在原地凌乱……
赶上下班晚高峰,许逍的车被堵在高架上,惹的他心里更燥了,他还在反复咀嚼着方才唐鸢的话:
“要我戒烟?”许逍语气平淡:
“你以什么身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