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惊鸿回神的时候,晚霞铺了满天。
他在暖光中眯了一下眼睛,耳畔似乎还残留着嗡鸣。意识体的短暂脱离让他头晕目眩,锁骨处传来细细密密的疼,不算难熬,但存在感很强,让他不得不再次闭目。
下一刻,有一双手从后腰穿过扶住他,鼻尖的血腥味被冷香替代。
季惊鸿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落落。”
太久没说话,他嗓音有些哑,随即就有水从旁灌过来。出乎意料,那水入口竟是温的,也不知这天寒地冻是怎么做到的。
乌霜落喂得很慢,也很小心,像是生怕把人噎着。他敛着眸,腕上因过冷泛着小片青紫,见季惊鸿盯着这里,又垂腕遮住,淡淡“嗯”了一声当作回应。
季惊鸿撑着坐起来,依旧有些犯困:“你什么时候醒的?”
乌霜落盯着他锁骨上的牙印:“比你早点。”
季惊鸿一愣:“那现在……”
识海里的时间与外界不同,总不至于他睡一觉别人都回问心宗了吧?
“不会。”乌霜落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火没灭。”
季惊鸿转头,果不其然看见不远处有簇火苗正闪动着,下面的木柴已经被烧得所剩无几,因而那火格外微弱,连火星跳动的噼啪声都听不见了,仿佛随时会被扼杀在风里。
季惊鸿松下一口气,他要是没记错,这木柴在他离开前添过,满打满算也就过了一天。
光是一个恍神的瞬间,识海里的记忆便又明晰起来。季惊鸿缓了缓发胀的脑袋,正想问问旁边这位身子还有没有不舒服,那人却算按捺不住,抬手抚上了他侧颈。
“哎……”季惊鸿一个激灵往后缩,奈何忘了后背正靠着树干,完全没躲掉,反倒衬得他有多心虚似的。
冰凉的指尖停在锁骨,乌霜落抚过那处伤,动作很慢,像白羽轻扫而过。
那点伤口其实已经快结痂了,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沾在指尖,衬得手更为苍白。季惊鸿原先只是泛疼,被他这么一碰又招惹出细碎的痒,密密麻麻地攀到脖颈。
他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蜷了一下。
“抱歉。”
乌霜落安静地敛下了眸,声线在寂静的空林中显得有些哑,被风带起微微的湿意,像海岸边的细沙。
不知为什么,这个瞬间,季惊鸿从他眼中读出了深深的落寞,好像……他真的很难过一样。
“不怪你。”季惊鸿下意识放柔声音,“我让你咬的。”
乌霜落仍然一言不发,明明还是那副冷面孔,季惊鸿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他身上的低气压,像是在自责。
“真没事儿,我又不疼。”季惊鸿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皮糙肉厚的,你再咬十口也……”
话音未落,乌霜落陡然抬头,那眼神内含的情绪太强,逼得他不得不止住话头,实在没法接着嬉皮笑脸下去。好在下一刻,乌霜落便敛去了自己眸中的情绪,好像刚刚那一瞬不过是季惊鸿的错觉。
晚霞逐渐被掩盖,暮色四合,乌霜落盯着暗下去的天空,突然开口:“我丢过心头血。”
季惊鸿原本都快睡着了,闻言又被拉了回来。入识海对人体消耗非常大,他方才根本没睡够,眼下整个人迷迷糊糊的,用鼻音“嗯”了一声充当回应。
“没了心头血,对冷度会很敏感,每逢冬至,还会迫切渴望血。”
乌霜落盯着那簇火苗,逼迫自己不去看身边那人。说出这些仿佛花了他很大力气,声线紧绷着,但到这里他也不过顿了一下,随后硬邦邦地接下去,像是将过去不堪的自己一点点剖开来给人看。
“九幽有抑制法阵,不用血也能熬过去。”乌霜落说到这里有些艰难,“……我没碰过别人。”
“嗯嗯嗯……嗯?”季惊鸿总算后知后觉地清醒了几分,“等等……”
“那什么,你要是不想说也可以不说,我不用非得知道的。”季惊鸿半撑着眼,每个字都拖得很长,像在念咒,“本来入你识海也是我不对,那些东西我都会保密的。”
火快熄了,乌霜落捏着一根细小的木条将燃料往里戳了戳。不消一会儿,那火便死而复燃,明明灭灭的,将他的神情映照得晦暗不清。
又静了好久,久到季惊鸿以为乌霜落都要跳过这个话题了。
“是我想说。”乌霜落的声音低到听不清,仿佛在内心挣扎良久才决定开口。
“啪”一下,他手里的木条竟硬生生被折断了,乌霜落攥着那根细条,很紧张似的,声音却大了不少。
季惊鸿在半梦半醒中听见他有些紧绷的声线。
“是我想把关于我的一切,讲给你听。”
“好啊。”季惊鸿昏昏欲睡,话说得很慢,像不愿多动舌头,“那要不你给我讲讲,当年你第一次去九幽是什么样的吧。”
他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好几下,不知不觉倒在了乌霜落身侧,整个身子都撑不住软了,思绪竟还能神奇地跟上几分:“我听着呢。”
但乌霜落却沉默了。
季惊鸿在困倦中可能忘了,识海内很大一部分事件都并非虚构,甚至现实可能更糟。现在他能冲入识海将乌霜落带出来,但百年前,没人会去救他。
“要是我们早点遇见……”
乌霜落听见身侧的人轻声嘀咕。
“我一定……把你抱走,好好养起来。”
几个字一串,他心脏最尖的地方像被猫爪轻轻挠了一下,泛着细细的痒。
当年……
乌霜落小心地将人框进怀里,低头时唇瓣擦过发尖,像烙下了一个吻。
他敛着眸,睫毛像振翅的鸦羽,在心底默念。
当年。
当年初入九幽,很多事他都记不清了,因为与后面很长一段时间几近酷刑的折磨相比,那日的经历属实不算什么,很轻易就被他遗忘在记忆一隅,蒙了尘。
但许是季惊鸿今日提及,又或许是在识海里重新滚过一遭,那日的细节竟冲破囹圄,张牙舞爪地爬了出来。
“一群优柔寡断的废物!”
虎魔粗质的嗓音似乎远在天边,又像近在咫尺,龟公不紧不慢地剃去他的肉,仿佛在做精细的手工活。
他疼得快昏倒,眼前一阵阵发黑,右手摸索一阵挑出一块还算锋利的石子,掌心被棱角硌得发麻。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但能体会到脊背传来的触感,有人轻轻重重按着他的魔神骨,从上到下,一刻不停。
他趁着这个时机猛一动弹,借着背后那只手狠狠翻身,同时将石子锋利的那端划过去。
然后被轻而易举地避开。
下一刻,右脸猛地传来一股力道,他被甩出去好远,耳畔被那一下震出了嗡鸣,抵在牙关的闷哼总算冲破喉咙。
那一巴掌将他打得头晕眼花。
他听到龟公在不远处冷哼。
“小崽子还想还手?”
随即他被人拎着领子立了起来,双脚离地,空气变得逼仄,窒息感几乎要将他溺毙。
他很慢地抬眸,在极远极远的另一头看见了云松雪的身影。她依旧穿着那身干净的紫衣,长发一丝不苟地垂在肩后,神情冷淡地看着这边,没有丝毫动手的意思。
他被虎魔拽着往地上摔去,右臂擦过喷涌的岩浆。
“站起来。”
他听见云松雪高高在上的命令。
“不想被剖骨就站起来,乌霜落。”
“要么还击,要么死,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别指望有人来救你。”
龟公一脚踩在他背脊,拿刀用力卡进他脊骨间。
他总算发出痛彻心扉的嘶吼。
……
怀中那人动了动,乌霜落倏然回神。
季惊鸿像是睡不安稳,拿脸蹭蹭他,带着无意识的依赖与信任。那点温热顺着掌心传递到胸腔,又漫延到四肢百骸。
乌霜落肩颈了松下去,紧绷的肌肉在这一刻得到缓解。他搂着季惊鸿调整了一下姿势,捻了他一缕黑发在指尖卷着。
他又想起落樱铺了满天。
“见过。”
乌霜落低低道。
“是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