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谢寻微自山洞中醒来,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她不知睡了多久,瞧着外面天色,心下约莫着有四五个时辰。
此际已是云销雨霁、天朗气清。五月的暑气日日渐甚,闷燥的空气中带着点雨后草木湿濡的气息,饱饮春水的树木愈发苍翠,举目几乎难见青天,层层叠叠间或有鹰飞戾天、或有关关禽鸣。
见陈九并未如约赶来,谢寻微自然也不敢久留,当即收拾好衣物,骑马往密林外去。
一路无人追赶,这荒无人烟的僻静倒让她稍稍安下心来,一人一马兜兜绕绕约有半日,才绕出密林,行至林外。
林外似乎是某处村庄,一座座草屋依山傍水而建,山前是村落,村落前种了大片的油菜花,远观去,田垄整齐,屋舍俨然错落有致。
村内往来者熙熙攘攘,男子多着黄褐色窄袖麻布短衫,肩头背挎柳笼栲栳,手操板斧镰刀,栲栳里多为木柴树枝抑或野果草药。女子则多着青灰色粗葛襦裙,三三两两沿水而坐,挽袖捣衣。至于垂髫奔走的小儿,则多提着木马木剑追逐嬉戏。
谢寻微牵着马,衣衫染血、尘土满面,显得与这一方世外桃源般的宁静祥和格格不入。
她微微垂下头,心下顿生几分羞怯来,一路只肯沿路边行走。午时一轮圆日煎得正盛,她时不时停下,用袖口拭去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
“咕噜--咕噜--”
一夜奔逃,时下闻到路旁草舍传来的阵阵饭香,谢寻微才发觉人马均早已饥肠辘辘,连带着脚步都有些虚浮踉跄起来。她恨其不争般,有些羞愤地捏了捏自己的腹部,又在与人擦肩而过时飞快低下头。
仓皇出逃,她身上并无银两,更无食粮,相距昨日夜宴已过八、九个时辰,如今早已腹内空空,环视己身,着实狼狈!
可就在谢寻微正愁无处歇脚之际,泥土路的一旁却蓦然出现一家屋舍,上书“安济坊”三字,不由得心下一喜。
安济坊她知道,朝廷设办、用以安置普天之下穷困潦倒之人的容身之所。
说来此坊能留存至今,与她还略有渊源,太初十六年,瘟疫横行,天子下令广设安济坊,原本为百姓看病施药、医治病痛的场所,后来疫情逐渐消解,安济坊便也逐渐荒废。
当年她听闻此事,便提议将安济坊改为收容无家可归的穷苦之人的场所,一来此坊当年大兴土木如今不必荒废,二来收容流浪之人能有效治理流民动乱,确是一箭双雕之计。
种因得果,当年不过灵光一现,却想不到今日,此坊也将成为自己落脚的地方。
谢寻微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她将马拴在树旁,正待走进去,却见三三两两的人推搡着,厉声呵斥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少女。
“去去去!小贼!还不速走!”
“我不是贼!走就走!推搡什么?!”
“未在名册记档,混进安济坊白吃白喝,还说不是小贼!人可以走,面饼留下!”
“安济坊收容天下流民,面饼是给天下流民的不是给你们的,这、这是寿阳郡主说的!”
少女约莫十二三岁,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头上粘了不少蓬草和枯叶,豆大的黑泥汗珠顺着颊线流至下颌,滴在破烂不堪的襟口。
她死死攥着手里的白面饼,喉咙里时不时发出沉沉的低吼,任那两名大汉伸手捶打也不肯放手。
“哼,寿阳郡主的手还能伸到这破落村子不成?今天我就替你父母双亲好好教育教育你!”男子伸手便打。
少女急急一躲,面饼滚落在地,两面都沾了泥土。男子一愣,少女也一愣,旋即男子极为嫌弃般摆了摆手,啐了一句 :“晦气!昨夜刚落的雨,沾了泥浆的面饼狗都不吃,就当白送你了。”
“啪”地一声。
男子转身将安济坊的大门紧紧关闭。
少女看了看地上的面饼,嘴角强扯出一抹苦笑,将面饼从泥浆中拾起,又抬头望了望天好似将眼角的什么硬生生忍了回去。她将擦干的面饼踹在怀里,转身就走,头上写有安济坊三个字的匾额在日光直射下显得格外刺眼。
何其讽刺!
谢寻微站在树旁愣了愣,一时不知是否还要叩响安济坊的大门。少女一转身看见谢寻微望向安济坊若有所思,于是快步走上前去,嘻嘻一笑:“别看了,没有县衙的名册记档,是进不去安济坊大门的。”她犹豫一瞬从怀中摸出面饼,掰下三分之一递给谢寻微:“呐,只能给你这么多了,剩下的我答应带给小雀儿了。”
谢寻微怔了一瞬,将两手在衣袖上蹭了蹭,赶忙双手接过,谢过她的好意。少女见状噗嗤一乐,掰下一小口面饼塞进嘴里,又歪头问道:“你牵着马,是从远处来吗?”
“我从……”谢寻微犹豫了,她尚在逃命,或许不应轻易对人说出来向。
好在少女似乎并不在意,不待她答,便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看你的衣衫虽然破烂,但材质面料却并非乡野所有,想必是从江陵府或是若溪镇而来,对吧?”
谢寻微当即顺着她的话头一一应下,道:“正如姑娘所言,我与叔父自江陵府一路南下,欲往巴蜀寻亲,途遭马匪作乱,亲人离散、钱财尽失,如今途径此处,本想于安济坊落脚一日,不料……”
少女转身朝安济坊的大门做了个鬼脸,道:“什么安济坊,不过是一群仗势欺人、欺软怕硬的衙门走狗罢了。”
谢寻微疑惑问道:“方才听你说,落脚此处还需县衙的名册记档,不知这是什么规定。”
少女嚼了两口面饼,答道:“狗屁规定。如今流民想住进安济坊,需要给官员家中无偿做苦力,做完苦力后才能有机会获取登记在册的机会。倘若不想做苦力就想在名册记档,则需往官老爷们的口袋里塞上点银子。”
谢寻微又道:“可安济坊不是朝廷拨款,用以收容流民的场所吗,这些芝员芥吏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行抗旨不尊之事?”
少女看向谢寻微的目光里似乎带着些愕然,道:“出身江陵府高门大户的子弟都如你这般天真无暇吗?”
二人边往前走,她边徐徐讲道:“朝廷设立安济坊本意出于解决流民之患,此意在好……”
她将身子往谢寻微的方向歪了歪,刻意压了压声调:“……但俗话讲‘经手三分利,水过地皮湿’,这制度要实行下来,需经由层层官员落实,真正到了实处,早就被吃干抹净、揩尽油水了。尤其是芝员芥吏才更甚,天高皇帝远,天子再怎么耳聪目明也不能管到这破落村子来。况且飞龙在天怎知蝼蚁……”
她正待再说,这一歪身突然看见谢寻微肩上的伤口,大惊道:“你、你肩上的伤口在渗血。”
谢寻微闻言将衣衫扯了扯,一时羞愧难当,似有回避之意,垂眼道:“无碍、无碍,骇到姑娘了。”
少女焦急道:“啊呀,这时候哪里还管得上什么骇不骇人的,这伤口再不处理,恐怕日后要化脓留疤的。”
谢寻微随她目光也扭头朝自己肩膀看去,血迹已然透过薄薄的中衣洇到外衫上,隐隐可见一道细而长的伤口如同赤练蛇一般伏在肩头,近有二寸。
她定定地看了半晌,洇血的衣襟、细长的伤口、不知名蓬草的叶香,还有周身上下雨水与泥浆迸溅留下的印痕,顿觉一切均若长夜噩梦般恍然。
飞龙跌落凡尘,又与蝼蚁有何二异?
不待她应声,少女一把抓住谢寻微的手腕,催促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我家,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说是“家”,真正到了眼前时,谢寻微却愣住了。
--破败不堪的一方草舍,长满了过膝的杂草,每走两步便要泥浆四溅。
谢寻微跟在少女身后,拨开草叶,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草舍前。她仰头眯了眯眼,此间草舍从前似乎是一间土地庙,庙门朝南,早断了香火,磨损不堪的楹联依稀可见“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几个大字。只是此地杂草丛生、门可罗雀,想来是疲于修葺,已经荒废多年了。
马由少女牵引,拴在一棵老槐树前。二人还未进门,便听见一阵碎碎哒哒的脚步声,门被“吱呀”一声自里向外推开,打里边探出一颗圆圆小小的脑袋,脆生生喊道:“姐姐回来了!是姐姐回来了!”
稚女大概五六岁,还梳着小女儿家的丱髻,纤长而浓密的羽睫在捕捉到生人的一瞬间微微颤了颤,一双黑若宝珠的鹿目呆愣楞地看向谢寻微。
“小雀儿,过来,这位是……”少女一拍脑袋,这才想起还未与谢寻微互通名姓,连忙问道:“我叫姜姝尤,这是我妹妹姜雀,还不知你的名姓。”
谢寻微思虑一瞬,道:“叫我阿菩就好。”
姜姝尤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门槛,拍了拍小雀儿的头,回头朝谢寻微招招手:“阿菩,进来罢,我家有伤药,给你敷上,保你药到病除!”
谢寻微应上一声,便也不再客套,随姜家姐妹二人脚前脚后进了土地庙。
庙外瞧着破败,屋内却是格外的干净整洁,许是杂物不多的缘故,桌椅板凳、床榻灶台虽都挤在一间屋内,却不甚杂乱,反而令人心感舒适。
姜姝尤给谢寻微寻了个矮凳,拿袖口反反复复擦拭了几遍,招呼谢寻微坐下稍等,又使唤小雀儿给谢寻微倒了碗水。她自己则趴到床下翻箱倒柜,摸出一堆瓶瓶罐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