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压得很低,像从供奉神佛的香坛里不慎洒下的一撮香灰。而后雷声滚滚,雨水有如泄洪般刹那间自天际砸落人间。
一池绿萍在风中猛烈摇曳,齐齐随风向西倾斜,白雨迸溅在圆荷上,沿叶缘四散开来,如同奔逃的人群,复尔又瞬间滚滑至墨色的池水中,有如千万滴砚水。
亥时一刻过半。
一线银蛇般,闪电划开天幔,连带着惊雷滚滚,颇有铁马冰河的气势。自高处看去,西北方骤然亮起点点星火,不时便蔓延开来,进而连成大片。
红光冲天之际,金明池畔的人群还未彻底散开,一时尽数压在桥头巷尾,使欲来者难入,欲出者难行。
“报--”
两厢困窘下,自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喊,众人原本以袖挡风遮雨,此刻不由得自广袖中齐齐抬头。
“青宫走水!”
“传太子妃殿下口谕,令卫侯司众人速速集结,即刻回宫!”
闻言女使听眠霍然抬首,朝远处眯了眯眼。
见其神色突变,谢寻微骤然攥住听眠的袖角,扬起一张被雨水打湿的脸,额间花钿洇水已然模糊,两笔弱柳明显尾梢低垂,诠注几分狼狈,她紧张道:“听眠姐姐……”
听眠下意识将一只手按向腰间,另一只手将稚女往自己怀中拢了拢,安抚般拍了拍谢寻微的背,柔声道:“殿下莫怕。”
口上说着莫怕,她此刻心里却也是连连打鼓。
朝廷命官、太原郡王接连遇刺,天子急诏太子、平川郡王入宫,加之如今东宫夜半起火,一切看似无关,貌似偶然,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对……
若说意外,一切未免也太过巧合!
雨意渐浓,风灌襟袖。
风堵唇关,人群只得肩挨着肩、肘贴着肘,在风雨里默然地向前移动着,唯有远处偶尔能听见几声急促的马蹄踏水之声。
一出长街,人群便如潮水退却般疾步奔走,四散而去。听眠将谢寻微揽在怀中,用披风罩住稚女娇小的身影,今日因是东朝设宴,故而各家马车一律只得停在西街口外,故此二人沿着街边一路向西而去。
沉消的雨夜里,建章城的灯影被扭曲拉长,在水洼中被千足踏碎,白日里九衢三市的簇锦团花、火树摇红都在眼前一一褪色,凤灯折了翼,也暗淡地委身在河水之中,再不能於飞九天了。
于是洪钟叩响时,所有人都听得格外分明。
从南到北经由朱墙碧瓦传至五街十二坊,于天地之间反复折荡。
生命便是如此吗?
鲜活时寂寞,衰微时反而热闹起来。
谢寻微神色恍然了一瞬,进而悲哀又绝望地向远处投去一眼,目底一片彻寒。不待听眠将她拉住,她便挣脱出去,急急朝东奔去。
天家子弟,本朝礼制她早已烂熟于心。
当下非晨非暮,已是亥时三刻,排除一切,这钟声的缘由便只剩一种可能。
--四十八响,是国丧。
关乎天子崩逝的丧仪规制,于她而言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殿下--”
“殿下--”
她不肯回头,边跑边丢下一头啷珰的环翠,将自己扑进雨中,如同一泊浅淡的月色飘然隐匿于灰白云层。
逐渐散落的长发叫雨水淋了个透,一道胭脂红色被雨水冲开,她胡乱在面上抹上一把,便又任由其在两颊蜿蜒成几道溪水。
单薄如纸般脆弱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黑夜、甬道、街灯,被风拉成一条条虚影。她红裙如莲,沾了雨水和泥污,愈显出几分亭亭净直之意,可她无暇提裙,更无暇去拭却泥水,她呜咽着饮泣,好似因风催雨折下的天地间万物而悲恸失声。
雨落如幕、红焰如刀,在这场吞天噬地的浓重夜色里,她是唯一的鲜活。
白石地面被雨淋得湿湿滑滑,尤若墨池般的水迹倒映着墨色的天与地。而宫道两侧以青石雕刻的盘龙、百兽、禽鸟,似乎也已在雨幕中失却原本的祥瑞之意,取而代之的是张牙舞爪、利齿森森的狰狞。极目远眺去,宫道有如天河般分隔两街,尽头处,是滔天权势、是政权倾轧、是群狼环伺,而也唯有此刻,属于这座宫城之内的利爪仿佛才真正显露出几分。
及至宫门之时,金钉朱漆已隐约可见。谢寻微脚下一滑,踉跄了一下,听眠见机快步上前,一把搀住稚女的小臂。
雨僝风僽中,她顾不得什么礼数,死死将谢寻微的手腕叩住,将其拉回,急急高声喊道:“殿下不可!没有墨敕鱼符,夜闯宫门、阑入宫掖乃是大忌,轻者杖刑流放,重者处以绞刑。”
一道白光无情撕裂天幕,惊雷凌空劈下。
谢寻微如梦初醒般,似是突然卸却了浑身力气,趔趄着放任双膝一弯,跌跪在白石砖面上,披散的长发垂落在两肩,如墨如瀑,愈衬其雪肤玉白。
她浑身发颤,纤小的双手反握住听眠的手臂,在大雨里仰起头,眼尾扫红,樱唇在雨水里浸泡得几乎失色,两汪翦瞳秋水泛着泪花,嗓音里也带着哭腔与难抑的哽咽:“听眠姐姐……方才是丧钟哀鸣四十八响……那么皇爷爷他是不是……”
风声雨声交杂中,她连哭音都显得那么微小无助,听眠颇为动容地将她护在披风之下,极力在雨中遥望去。
碗口大小的马蹄踏碎泛着粼粼银光的雨水,惊天动地般破风而来,烟云一线里,单凭马蹄声便能听出森森然的腾腾杀气。
天雷如鼓。
白亮如日的却并非闪电。
听眠瞳孔一缩。
隔着重重雨幕,她看见远处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黑色大旗绣着金色巨蟒,清一色雪亮的缳首刀泛着冷冽的寒光,而银中泛青的玄铁甲胄将暴雨的冷芒恣意溅射,来势汹汹,仿佛方才还在十里开外,几息之间便骤然行至眼前。
马蹄踏水,声如雷奔,甲光清寒,亮如白昼。即便是冒雨而来,也能听出此军军容严整,实力不容小觑。
虽说身在青宫,一向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为行事准则,但眼前这本朝独一份的黑底蟒纹旗帜属实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自四年前武安侯周从之率军平乱,马踏东魏七城之时开始,一直至今,这面旗始终插在陇西边关一带的疆土上,为大绥边疆“定海神针”之用。
而与之相伴,权臣太贵之理,武安侯向来比谁都深知其中意味,故而早年拜将封侯时他便早已向天子许诺,有生之年三十万铁骑无诏绝不踏入王都。
可如今……
远处大军如黑潮般涌来,为首的男子银鞍白马,看其样貌应已过不惑之年,身长九尺,玉树临风,有别于传言中所述的紫棠面色、豹眼狮鼻,以“面若冠玉”之词来诠注此人似乎也不足为过。远观去,他似乎左腿带伤,股夹马腹时略有一丝僵硬,但也并不影响胯下骏马疾驰。
马奔之快,快如疾电,马上男子眺目望向宫门,并未将半分正眼分与雨中跪坐的两位佳人,而马下佳人却惊然抬起头,遥遥递去一眼。
只这一眼,听眠便心下一沉,慌忙拉起谢寻微,朝宫门旁侧躲去。
“听眠姐姐,他是……”谢寻微云里雾里,茫然道。
不待她问完,听眠便将她拢在披风下,以手堵住了她的唇关。一滴冷汗自听眠的额间滑下,混在雨水里便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她压着嗓子,低头悄声道:“殿下,那是武安侯的大军,今夜恐怕……”
话音未落便戛然而止。
一道白光猛然劈下,照得天地万物都无比苍白。
随之同样苍白的还有听眠的脸。
借着刺目的光,她微微移目向下,目光停在颈侧,她看见了雪亮刀刃上反射出的一双眼,那双眼锐如剑而厉如鹰,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压,令人不敢直视。
时间延宕成一秒又一秒,好似空气中雨水的气味都被无限拉长。
落在女子碎发上的雨珠连线成串,沿着两颊滑落,滚溅在刀尖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寸息之间,她将谢寻微往外猛地一推。
猝不及防间稚女趔趄几步,于大雨中惊然回首。
只见夜色中,男子一刀劈下,直指玉颈,刹那间,听眠目色如火,身形稍动,玉手拂向腰间。
“铮”的一声。
她的手中徒然亮起一道如雪剑光,她压身反手上撩,刀剑相触间隐有碎光闪动,犹如银泉乍破、月华涌泄。谢寻微只觉眼前一亮一暗,口中欲喊却迟迟发不出什么声音。
听眠握剑而立,剑身光润无暇,透着青碧之色,不过一呼一吸之间,男子脸上便赫然添了一道约摸二寸的伤痕。
锋锐如斯。
剑尖悬停在人鼻尖不动不移,静如一泓秋水,映着持剑女子的一道柳叶细眉。
而经由其一剑斩落的血痕凝滞了一瞬,此际才自颊上缓缓淌下,男子挑了挑眉,颇为赏识地送去一眼,末了以拇指剐蹭掉一线血迹,目光落在剑身末端的一道云白凹槽处,眸色一闪,正色道:“名剑‘尾白’,传闻中无妄山剑冢百年一遇的红玉剑侍,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