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的冬天比长安难熬多了。
雪一下就是两三日,北风呼呼地刮,哪怕窗门紧闭都抵挡不住寒气一波又一波地侵进屋内。
姜幼安在宫中时被父皇拘得紧,已经好几年不曾畅快地玩过雪,如今天高父皇远,没人能管得了她,总算被她逮着机会痛痛快快地打了几场雪仗。
不过随着云州城的寒雪越积越厚、商县百姓的日子越来越难捱,姜幼安赏雪的兴致转瞬就烟消云散,开始着手于改善商县百姓的民生。
云州城历经多年战乱,寻常百姓生活大多清苦,到了冬日,寒冷冻人的天气和一场比一场厚的大雪更是将老弱妇孺都困在了寒屋中寸步难行。
家中有男丁的人家还算好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会在雪停后迅速清扫家中积雪,为家中妇孺开辟出一条出行的路。可在商县,这样一家老小子孙健全的人家却不及半数。
偏偏商县县令也无作为。
姜幼安给过其两次机会,一次是在初冬时节第一场大雪之后,她命暗卫悄悄往县衙里送了封信,信中详细讲述了大雪过后如何清理积雪之法,然而送信之后她在医馆等了足足两天,却未见县衙衙役有任何动作。
最后还是姜幼安和叶晋率暗卫暗中解决了此事。
第二次便是半月前东宫宫人途径商县之时,姜幼安命暗卫递给内侍一封密信,让其去县衙敲打敲打这商县县令。
没想到这商县县令竟是个油盐不进、阳奉阴违的,前一日在东宫宫人面前点头哈腰连连称是,然次日东宫宫人一走,他却袖子一甩又当他的酒囊饭袋去了,正经事是半点也不干。
姜幼安当时便起了杀心。
不抚民心,不听上令,此种蛀虫何堪为一县之父母官?
当夜,姜幼安写下密信,唤来暗卫,命其速速将信送到长安。
只是暗卫刚刚离开医馆就被叶晋拦了下来——“殿下,此信不能送!如今长安不知多少人在暗中查探您的行踪,一旦送过去,您无异于是将自己置于火把之上,况且商县距长安实在太远,暗卫一来一回少说也要月余,既如此,您在这一个月内想法子将那狗官处置了岂不是更好?”
叶晋担忧之事姜幼安并非没有想过,所以她原本已经做好在暗卫离开之后她们一行人也离开云州的打算。
不过表兄所言确有几分道理,她早已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子,怎么能发生点不如意之事就向父皇告状呢?
“也好。”姜幼安拿回叶晋手中的密信,将其置于火焰之上一点点烧尽:“那本殿下就瞧瞧这商县县令到底有多大能耐。”
是以今日,萧无衍和顾青树来得实在不巧,姜幼安和锦盘两人都不在医馆。
倒是叶晋久不见两个兄弟,得知他们特意来拜年,很是高兴的将人迎进了后院。
此时正值晌午,锦月见此情形匆匆赶来厨房,吩咐厨娘多做了几道三人爱吃的下酒菜。
果不其然,这厢锦月话音刚落,那厢便传来叶晋高声喊医馆伙计出门买酒的话语——“要老刘家最好的桂花酿!”
医馆伙计高高“欸”了声,咧着笑拿起银钱飞快跑远。
可出了院子,他却没往刘家酒坊去,反倒是绕路先去了一趟县令陈大人的府宅后巷。
而姜幼安这会儿正偷偷趴在陈府后宅的墙头看戏呢。
今日本是县令陈福老母亲的六十岁大寿,本县豪绅以及陈福天南地北的各地“知己好友”都早早收到了宴请的贴子,并在今日午前准时提着贺礼出现在陈府大门外,其中便包括陈福早亡发妻裴玉芝的嫡亲兄长,裴玉南。
裴家乃定州名门,与姜幼安二皇姐的夫婿裴恕隶属同宗。若仔细论起来,裴恕或许还要唤裴玉南一声堂兄。
不过自从裴玉芝病逝,哪怕陈福经常在逢年过节时找各种由头向裴家献殷勤,裴家也鲜少再跟陈家往来,裴玉南更是已经有十年不曾踏足陈府大门。
因此今日陈福陡然瞧见裴玉南时竟险些不敢认,还是裴玉南先沉沉盯着陈福开口:“念儿为何不在此?”
陈念儿是裴玉芝跟陈福的女儿,当年裴玉芝病逝,裴家曾想过将陈念儿接回裴家养,只是当时才三四岁的小姑娘不想离开熟悉的家,裴家也并未强求。
然而那年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的亲生父亲和从小疼爱她的祖母会在她长大后像处理货物一样把她高价卖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陈念儿不愿认命,曾在半夜背着包袱逃跑,可是人还没迈出陈府大门就被陈府护卫给押了回去。
原来从小伺候陈念儿的婢女早被继母齐氏买通,陈念儿前脚刚走出房门,那婢女后脚便去向齐氏通风报信了。
自那日以后,陈念儿便被陈福软禁了起来。
此事在商县豪绅之间算不得什么秘密,只是近来柔然人频频进犯云州,商县又常有积雪之患,才致消息难以外传,故而远在定州的裴家没听到风声。
但姜幼安不介意帮陈念儿向裴家传回消息。
更何况她查到的可不止于此,当年裴玉兰的病似乎也另有蹊跷。
陈福老母亲的寿宴果然乱了起来。
陈福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不让裴玉南见陈念儿,可收到消息的裴玉南岂会善罢甘休?竟直接带着裴家护卫浩浩荡荡地闯去了陈府后院。
看来得换个地方瞧热闹了。
姜幼安身手利落地从墙头上跳下来,唤上锦盘,便要转移阵地。
不想二人刚要走,巷子口却突然跑进来一个熟悉身影,来人正是伪装成医馆伙计的暗卫。
姜幼安脸上的笑意瞬间散了,沉眸望向来人:“何事?”
今日为了行事方便,姜幼安久违地穿回了男装,衣裳虽是粗布料子,却难掩其通身贵气。
暗卫只在刚跑进巷子口时无意瞥见一眼天颜便不敢再瞧,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回道:“禀殿下,医馆来了客人,叶大人命属下速来请示,殿下可愿见他们?”
姜幼安:“来者何人?”
暗卫:“是殿下和叶大人在青禾结识的旧友,萧伍、顾勺。”
原来是他们。姜幼安余光瞧了瞧自己和锦盘的衣着,微微抿唇:“不见。”
这两人虽只是萧无衍手下的无名小卒,但毕竟是镇远侯军中的人,还是应当小心为上。
暗卫拱手领命:“是。”
被暗卫这么一耽搁,当姜幼安和锦盘赶到陈府后院时热闹已经散了,陈福不知跟裴玉南说了什么,这会儿裴玉南的脸色竟比方才在寿宴上时好了不少。
陈福毕恭毕敬地将裴玉南和陈念儿一起送出府门。
瞧裴玉南的模样,似乎有种“此事便到此为止”的意思。
这可不行。
姜幼安凤眸微眯,决定在这把看似将要熄灭的火上添把猛柴。
*
伙计回到医馆时已经是小半时辰后,叶晋见人回来得这般晚,不由皱眉斥道:“让你去老刘家买桂花酿,你这是跑哪儿偷懒去了?”
伙计连忙解释:“东家您可不能冤枉好人,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大过年的,老刘叔酒馆外排了一长溜的人,就这两坛桂花酿还是我追了王家小子二里地才从他手中抢来的呢!”
叶晋挑眉,好似不信。
只是不等他出生质问,院子外便传来了王家小子的喊声:“高二哥!高二哥!快还我桂花酿!我才不要你的臭银子!我这可是买来孝敬未来岳丈的!”——竟是王家小子反追了回来,边喊边闯进了后院。
顾青树和萧无衍早在方才的等待中用完了午膳,叶晋也因为伙计久久未归而拿出医馆酿得人参酒招待了他们,是以此时三人其实已经没了再饮桂花酿的心思。
这会儿再听见王家小子的酒是买来孝敬未来岳丈的,顾青树当即便道:“秦兄,事关王小兄弟的终身大事,这酒咱们还给他如何?”
叶晋让伙计买桂花酿本意就是想让他去向殿下通风报信,如今目的达成,能不能喝上桂花酿并不重要。
不过他面上还是露出了两分歉意,愧然道:“顾兄、萧兄弟,我明日一早便去酒馆外头等着,定然让你们喝上这桂花酿!”
商县桂花酿久负盛名,顾青树早有耳闻,只是军中军纪严明,他身为萧无衍的副将必须以身作则,所以哪怕镇远军在云州驻扎已有四年之久,他也没机会品尝这桂花酿。
说真心话,他确实有点馋。
可师弟若有似无瞥来的眼风瞬间便让他战胜了心底的那点馋意,果断拒绝道:“秦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我和师弟只有一日假,最迟申时我们二人就得启程回苍鹤了。”
“申时?这么快?”叶晋状似讶然,心底却悄悄松了口气。
方才伙计话中的意思显然是在告诉他“殿下和锦盘会在二人离开之后再回医馆”,倘若他们二人当真留下,那才真是麻烦。
顾青树闻言略显落寞地点了点头,目光不由望向院门。
他这次来本是想见锦盘姑娘一面,没想到竟这般不巧,锦盘姑娘今日竟不在医馆。
萧无衍瞧见师兄神色,默了默,忽然起身道:“秦兄,时候不早,我二人还是早些赶回军营为好,便先告辞了。”
顾青树闻言一怔:“啊?此时便走?”
萧无衍定定颔首。
顾青树见状面上露出些许为难,眼下刚刚未时,若在医馆多等会儿也许还有机会见到锦盘姑娘。可师弟突然说要走定是有他的道理,犹豫片刻,顾青树压下心中不舍,随师弟一同起身告辞。
叶晋只好起身相送:“镇远军军纪严明乃是我大燕之福,顾兄,萧兄弟,我便不留你们了,保重。”
三人互相作揖告别,叶晋看着两人翻身上马,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唤来方才跑腿的伙计:“去王家跑一趟,给王家小子送份年节礼。”
伙计意会:“好嘞东家。”
可这厢萧无衍却并未离开,而是带着顾青树拐去与出城相反的方向。
顾青树察觉路线不对,不由疑惑道:“师弟,咱们这是去哪?”
萧无衍沉眸:“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