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以西，太周山绵延千余里。

此山多岩石，大扈几代帝王都曾在此开凿石窟，修建佛像。太周山因此声名远播。

此山也是陛下口中的风水宝地之所在。

“娘娘，陛下又派人来问进展了。卉姑姑安排他们暂时歇在山下寺庙。”

简陋的屋蓬中，几名工匠纷纷看向主位上的祥安太后。

祥安太后眉头紧锁，半晌方道：“来人除了问进展，还说了什么？”

“又送了好些银钱过来，说是后几期的费用也会按时送来。”

听见这话，蓬里的人未见喜色，反见忧愁。

祥安太后走出屋蓬，再一次沿着面前的千米石壁行走。

这片石壁东高西低。

大扈几代帝王修建的佛窟都在东面，几尊主像或坐或站，巍峨雄伟。再次站到这些佛像下，祥安太后依旧和第一次一样，心生敬畏。只是如今，她再也生不出找人临摹的兴致，心中只余阴霾阵阵。

眼见祥安太后走远了，一个工匠道：“我不想干了。”

另一个工匠接口：“我也不想干了。”

蹲在角落里的工匠叹了口气：“这事儿是我们说了算的吗？”

蓬内顿时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问：“我们会不会死？”

这一问，蓬内更静了。

祥安太后和晋王好几个月前就到太周山了。

一众人抵达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将太皇太后安葬入皇陵。同时，祥安太后开始招募修建佛窟的人手。

这些工匠通过层层筛选，来到太周山上也已经两三个月了。

最开始，这些人踌躇满志。

来之前，大家就听说了，陛下要替已故太皇太后修建一座洞窟，要比之前所有洞窟更好。

这是难题，也是机会。

更何况，此次被选中的工匠们曾经成功地做到过。

先帝修建洞窟的时候，山体最高的地方已经没有位置。他们另辟蹊径，从细节处下手。最终，先帝修建的石窟虽然比前几座小上不少，主体佛像也没有之前几位帝王修建的佛像雄壮高大，但其眉目栩栩如生，衣纹如行云流水。东西两壁上除了传统的造像，更添了供养人的图像故事。

进过那座石窟的人几乎全都认可那间石窟犹胜前几座。

因此，这一次，工匠们打算在题材上再做文章，加之这些年愈加精纯的雕琢技艺，他们自信再创佳绩。

然而，他们的方案被陛下驳了回来，说是太皇太后胸怀宽广，这样的石窟太小家子气了。

这话听上去是嫌洞窟太小了。

倒也不是不能做得更大。问题在于，完工的时间是定死的。

工匠们并没有就此放弃，他们连续三日不眠不休商量对策。经过缜密的勘探，最终定下了开双明窗，从两侧同时开工的办法。

但是，那个方案还是被退了回来。这一次，陛下直言，除了这座洞窟的大小面积，其主体佛像也必须比之前的更宏大。

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便有人想不干了。

经过多年开凿，山体上可供他们选择的地方已经非常有限。如若不然，先帝开凿的佛窟也不会比之前的小。

只是，皇家的差事好接不好退。

又十余日过去了，一群人依旧一筹莫展。

屋蓬外的祥安太后眉头紧锁。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与她原先想象的太不一样了。

连续多日难以入眠，她整个人都有点晕乎乎的。

今晨，卉姑姑告诉她，大扈曾经发生过皇室宗亲因督造石窟不力而被放逐的事。

一时间，她连饭也吃不下了。

如今，又是一日将尽。她这边却还是毫无进展。

侍女道：“陛下派来的人还守在山下。要不然，奴婢对他们说晋王殿下和您病了。改日再见他们。”

这么说的话其实就是在拖。

只是，拖得了一时，拖得了一世吗？

陛下并没有放宽竣工的时间。到了那个时候，又当如何？

只是，眼下除了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饮鸩止渴非明智之举。但若别无他物，又能如何？

祥安太后正打算点头，就见秋风瑟瑟中，一辆牛车慢慢爬上了山。

车子径直停到了祥安太后面前。

率先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女孩子。

“阿蒙，你来啦。”祥安太后勉强笑了笑。

这些日子，祥安太后几乎天天待在山上。阿蒙便每日上山给她送饭。

对祥安太后行了一礼后，阿蒙并没有像前几日般立刻安排晚膳。她让开一步，腾出了下车的位置。

祥安太后有些惊讶地看向车门，就见卉姑姑扶着一个男孩子也下了车。

看到这一幕，即便心事重重，祥安太后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欢喜。

太皇太后离世后，晋王便不再亲近任何人。北上这一路，祥安太后想了各种办法开导他，但除了早晚请安，晋王几乎从不开口说话。他就像一个木头娃娃般，拨一拨，动一动。没人拨弄，他便一动不动。

“杲儿怎么也上山来了？”祥安太后上前一步询问卉姑姑。

不等卉姑姑开口，晋王径自道：“杲儿前段时间不懂事，让母后担心了。”

祥安太后既惊且喜。她蹲下身子，与晋王一番言语切切。说到后来，两人互相给对方擦起了眼泪。

见状，卉姑姑忙上前安抚：“好了，好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娘娘，殿下，先吃饭吧。”

说罢，她又对着屋蓬高声道：“晋王殿下来看望大家了。”

跟随牛车而来的宫人已经将吃食提入屋蓬。屋蓬里的工匠却并没有多少反应。为先帝建完石窟，这些工匠名声大噪，温饱早已不成问题。如今他们担心的是自己的前程性命。

虽说普通人很难知道天子家事的内情，但这些日子的风言风语让他们坚信，陛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全是因为这位晋王小殿下。

虽然不情愿，奈何对方的身份摆在那里，几名工匠慢腾腾出了屋蓬，勉强向晋王行了礼。

晋王第一次面对如此场合，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祥安太后隐约知道工匠们为何如此，却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卉姑姑正打算出面调解一下气氛，就听身旁的阿蒙说道：“大家先吃饭。吃完饭，晋王殿下跟大家说一下最新的方案。”

闻言，一名工匠皱眉：“什么方案？我们怎么不知道？”

祥安太后也看了过来，满脸疑问。

见状，卉姑姑微微垂头，隐下忧色。

阿蒙则牵了晋王的手，上前一步，正色道：“陛下接受了一份方案。等一会儿，晋王殿下便会将方案转交给你们。你们照着方案尽力去做，工钱一分都不会少你们的。”

听到方案有了着落，工匠们松口气的同时，恨不得当即，立刻，马上就能看到具体的内容。然而，在阿蒙的坚持下，众人还是先吃了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