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三个头,绮罗直起上半身,我瞧清她身上粉色素缎刺绣浅粉海棠花的袍子,一下子想到昨儿进府那件粉色刺绣桃花的喜服不免糟心:怎么又是粉色?琴雅送给绮罗的四季衣裳都不该一件桃红吗?
不动声色地扫一眼上房,琴雅不必说,是大红织五彩牡丹闪缎袍子,玉婷银红石榴纹闪缎袍子,秀英桃红织金海棠花袍子,只懋华、海棠、宁芳、静初四个格格才穿着粉红,且料子不是凸花,就是妆花,都比绮罗身上的素缎名贵。
早前我见绮罗都是大红格格袍服。现穿的粉色袍子一准都是新做。我知道郭络罗太太吝啬,不会给绮罗好衣料,没想琴雅送过去的衣裳绸缎也这么寒素——先秀英进府可是桃红妆花缎嫁衣,家常也都是桃红、水红等比格格们的粉红更近红的鲜色。
看来琴雅的大方贤惠,我嗤笑:也是分人的。
绮罗接过丫头托盘里的茶碗,低眉顺眼地敬给我和琴雅:“贝勒爷请用茶,福晋请用茶!”
磕头敬茶这个礼原是为给新进门的妾侍立嫡庶尊卑规矩所设——妾侍跪地磕头恳求家主、大妇收纳进门,从此端茶倒水,请为奴婢驭使。
对于绮罗入府,我昨夜留她院三个时辰,已表明了我的态度——自古“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对于纳到绮罗这样的绝世美妾,我十二分的欢喜。只当着人,我实不好喜形于色,招人误会轻率、没见过世面。
沉着脸接过绮罗纤手敬奉的茶,我揭开盖碗。
普通的香片,普通的井水。
香片是分例就算了,这茶水——怎么,府里水房,早起没给绮罗送玉泉水吗?
秀英进府当天,敬我的茶可就是玉泉水,平日去,也都是。随即想起昨晚喜烛熄灭的故事,我瞭一眼对面笑容可掬的琴雅,咽下口里的茶,全了绮罗的礼。
庶福晋进门,终归是要受些下马威的。早前对秀英,我立足了规矩,对绮罗——就冲她昨儿踹我和往外跑两桩,规矩不立都不行。
问题是这规矩要怎么立?
通过拿捏绮罗的吃穿用度?我心说:早前这么干的郭络罗太太,至今连绮罗的真容都没见过。
郭络罗太太难为绮罗,绮罗嘴上不说,实际躲她躲得远远的。
我可不想绮罗躲着我。
……
琴雅跟着喝一口茶,微笑叫起:“绮妹妹,起来吧。以后就是一家人,叫我姐姐就是了!”
绮罗是皇阿玛圣旨指来的,当着人,琴雅跟平常一般和煦:“家里还有几位姐妹,你也过来见见。”
“这是李侧福晋!”琴雅介绍玉婷。
玉婷作为我的侧室福晋,礼法上矮琴雅一头,但也是妻,平妻,不用跟琴雅执妾礼,也不受绮罗的头。
绮罗蹲福行礼,口称:“李姐姐安。”
眼见绮罗礼行得没差,我暗自点头:绮罗人聪明的,刚琴雅不过提了一句,这就知道怎么称呼了。
昨晚,主要还是没得人教。
玉婷一贯小性,矜持地应了一声:“绮妹妹”就算过了礼。
琴雅介绍秀英:“这是耿庶福晋。”
“耿姐姐安!”绮罗一样蹲福行礼。
秀英原是与绮罗一般的庶福晋,照理当跟绮罗行平礼,秀英当下却似玉婷一般站得纹丝不动,生受了绮罗的礼。
我看在眼里,未免不喜:秀英这是干什么?给绮罗下马威?轮得到她?
不过我没作声。
今儿才是绮罗进府的第一天,我若就为绮罗发作秀英,未免给人喜新厌旧印象,甚至于让人误会绮罗挑事拨非,不利家和不说,对绮罗也不好。
“宋格格,安格格,武格格,海格格!”琴雅又介绍懋华、海棠、宁芳、静初。
绮罗不抬头地连蹲了四个安:“宋姐姐安,安姐姐安,武姐姐安,海姐姐安!”
琴雅愕然,我也想叹气。
刚说绮罗聪明,这就打嘴现眼了。绮罗进府,竟是连我后院妇人的位份高低都没闹清吗?
她早前跟着她家太太不是都来过吗?这里面她谁没见过?
难不成她几次来,就只用心吃席?
好吧,我得承认,这才是我认识的绮罗。
纵然是我,一个月前也未曾想到绮罗能够归我。
“绮姐姐安。”懋华等人慌不迭地还礼。绮罗怔住,似是没想到她亦能为人叫姐姐。
看到绮罗一脸蠢相,玉婷“噗嗤”笑出了声。
“绮妹妹,”玉婷拿手绢遮掩住嘴边笑意,好心告诉:“该她们称你姐姐才是!”
绮罗言听计从,重新见礼,没一点羞恼为难地又连着四个蹲福:“宋妹妹,安妹妹,武妹妹,海妹妹。”
这下不说玉婷如何了,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服气绮罗的无为不争,好脾性。
俗话说“相由心生”,或许就是这份清净无争,才成全了绮罗的无上好相貌。
“绮妹妹,”琴雅拿出一个匣子:“这盒宫花你拿去戴。”
绮罗跪地磕头:“奴婢谢福晋恩典!”
双手接过匣子。
“绮妹妹,”玉婷一般拿出一个匣子:“这两对耳环,两个戒指,留着赏人吧。”
绮罗将匣子放到丫头的托盘上,蹲身道谢:“奴婢谢李姐姐赏。”
一般双手接过匣子。
“绮妹妹,”秀英捧出一对桃红刺绣海棠花样的荷包:“这是我做的荷包,别嫌弃,看着使吧!”
几乎立时的,我省起那块秋香色“龙凤呈祥”,心说:秀英这是打哪儿听说了绮罗做荷包的故事?
我确定我袖绮罗做的那块软缎回府,府邸除了高无庸外没人知道。当日宁寿宫也没外人,除了皇太后、皇阿玛,太子、太子妃,就是各宫主位,我兄弟,再还有就是——温宪。
琴雅想知道当日指婚的具体事宜,能打探的消息来源就三个:太子妃、母妃和温宪。
绮罗是母妃指来的,母妃即便不待见绮罗,也没必要拿这件事来自打脸面,何况还关系着宜妃、荣妃的脸面;温宪一贯自重,我实想不出她一个云英未嫁的格格给琴雅搬弄这件事的因由。如此就只有太子妃,我暗叹一口气:三月初一,琴雅曾去东宫给太子妃请安。
太子妃提绮罗多半是替她今年跟绮罗一拨选秀,至今还未得指婚的族妹不忿。
“噗”,玉婷又捂嘴笑了,想是也听说了那块“龙凤呈祥”的故事。
绮罗却似无所觉地将玉婷的匣子放到琴雅匣子之上,蹲身道谢:“多谢耿姐姐!”
双手接过托盘,绮罗想递给身后的丫头,结果发现丫头托盘上已有两个匣子,就自己端着了。
照理绮罗当给琴雅进献一两样她自己的针线,再送玉婷、秀英两件回礼,与懋华、海棠、宁芳、静初几个见面礼,才是姐妹和气的意思。但看绮罗端着托盘,不知放哪里的傻样,就知道绮罗啥都没有预备。
琴雅望我一眼,笑道:“绮妹妹,家礼到这儿就结束了。你才刚进府,起居日用都要收拾,我就不虚留你了。再各位妹妹,也都回吧!”
“奴婢告退!”
绮罗跟着玉婷带四个格格走了,只秀英留了下来。
我见状不免气闷。
绮罗入府,不该似秀英入府时那样吃一顿团圆饭吗?
琴雅不这么做,自然是忌惮绮罗,不愿抬举她跟我一道早饭。
还特地留下秀英。
家常用饭我都是循宫里的规矩,单独进。即便琴雅上房,也只十天半月的偶尔一回。万没有到绮罗院子用饭的道理。
我想同绮罗一桌吃饭,错过今日,即就只能等两个月后的端午节了。
可我压根不想等两个月,我就想今儿就跟绮罗一道早饭——喝一杯她敬的酒,吃两筷子她布的菜,再说几句话,就此揭过昨夜那顿炕帚。
刚刚家礼,绮罗瞧都没瞧我一眼。显见得气怒未消。
我担心回头我去,绮罗对我跟对胤禟一般,拳打脚踢。
我要怎么办?
“爷!”琴雅亲与我盛粥,秀英则与我布筷。
我接过筷子,邀琴雅:“坐下来,一起用!”
琴雅含笑坐下,随即又与我布菜,秀英则立在桌边听琴雅支派吩咐调换菜盘。
这即是我独自用饭的根由:似月都有阴晴圆缺,我胃口每日变化还不是正常?
后院妇人自以为是的布菜实在很叫我烦恼。且吃这样,不吃那样都是口舌是非。
宫里许多规矩看似不尽人情,其实都有其因由。
“琴雅,”我看着面前花红柳绿的艳俗饽饽淡然告诉:“你与绮罗的分例每天添一只鸡和一只鸭,再牛羊鱼肉之类的,也看着加些。”
我府庶福晋参照的是宫里贵人的例,每季四匹绸缎、四匹布,每月八两例银、四只鸡、四只鸭,十五盘羊肉,每日三斤猪肉、十个鸡蛋、一笼豆腐、六斤时蔬,粳米一升两合,白面两斤,油盐酱醋若干。
除了逢年过节生日,家常分例并没有鱼肉牛肉。再鸡鸭的分例也有限,差不多四天才得一只。
事实上即便是嫡福晋琴雅,明面上一个月也只有五只鸡五只鸭。
我与绮罗每天添一只鸡、一只鸭,可说极其逾距。
但我以为应该。
食为生之本。传闻绮罗小时候骨瘦如柴,能长成现在这副神仙姿容,都是绮礼资助绮罗吃喝。
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绮罗今儿归了我,往后想吃什么,喜欢吃什么,我必是要准着她吃。
我一个爷,不能养不好自己的媳妇,叫绮罗花容失色,那岂不是连绮礼这个奴才都不如?
至于衣裳——看到琴雅一脸的惊愕,我决定先等等,随口描补:“爷早前听了些传闻,往后家常准她吃喝足了,免得出门丢人。”
“嗻!”
琴雅反应过来干脆答应,秀英则抿紧了嘴。
我当没看见。
秀英进府两年,该给的赏爷一样没少给——至今堂屋案上还供着入府第三天爷赏的佛玉观音和全套的八宝供碗内造观音瓶。
再说她替琴雅管家,雁过拔毛的,要什么没有?
看看她身上的衣裳,院子里的饮食,爷什么都知道,只是想着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不追究罢了。
今儿爷不过赏绮罗一点家常饮食,秀英都见不得,那是她自己糊涂。
总之爷话放这儿了,爷看谁再克扣绮罗饮食?
丢下粥碗,我起身欲走,琴雅又问我:“爷,那昨晚留不留?”
我摆摆手示意不留。
留即意味着记档,在宗人府案卷上留下昨儿我留绮罗院内三个时辰的记录,没得落人口实。
再绮罗人事都还没弄明白呢,何能生产孩子?母妃那边也没法交待,搞不好又给宜妃可乘之机,徒生是非。
且待几年再说吧!
正好去去琴雅的疑。
回到书房,戴铎呈上一沓抄纸:“爷,这是市面上留通的殿试前十的文章!”
我接过来阅看,满脑子都还是绮罗。
常言道“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曰更胜十倍”,我想细瞧瞧日光下绮罗的真实模样,确证她那个脸不是昨夜灯烛加持给我的臆想。
再还有昨夜那顿炕帚,也得尽快揭过。我记得绮罗坐在山石上哭泣无助的背影,不想她暗地伤心。
勉强看完十张卷子,我等不及天黑,复来后院看绮罗。
正是府里各处给琴雅回事的时候,这一路过来,不知多少眼睛瞧到了我。我面上不露,心里多少有些懊悔。
我一个皇子,何能白日流连后院?
但回书房,我又不甘。所以,我寻思:要寻个什么因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