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得随意,还带了几分调侃,像闪着幽光的银钩,垂在水里,轻易钓得思绪万千。苏融看一眼月亮,又看她的眼神,清冽如水,不见一丝暧昧。
他别过脸,给自己灌了一碗酒,说:“我是真想看一眼,常言道,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1],不亲赴战场,又怎能结束数十年的浩劫。”
“少来,我还不知道你。”
东风轻笑一声,开始数他做过的诸多大事。九岁陪她见义勇为,痛扁了一群泼皮,泼皮心怀怨恨,不敢动她,暗地将他打个半死;十一岁陪她上山打猎,不幸踩到套索惊了马匹,他在紧急关头将她接住,自己摔得满身青紫,躺了一个多月。
最近一次是在前年,州府荐他参加神童试,刚巧母亲与她一门生意,他便推说染了风寒,陪她去了应天府。
“一些往事罢了,你不说,我几乎要忘了。”
“凭你过目不忘的本事,能忘掉才有鬼。这样的事,我还记得许多,每次你都能说一番道理,我书念得不好,说不过你,可我看得出来,每件让你长篇大论去解释的事,最后走向都与我有关。”
“书念得不好,是因为你不上心。只去半天的书院,还要抽空和同学切磋,又从不会私下补习,能排中等已是天赋异禀,但凡肯多花些功夫,你的学问都不会在我之下。”
苏融提起酒坛,将剩余酒水倒入碗中,装了八分之满,水面还铺着一轮圆月,手指轻轻一晃,圆月碎作满碗金箔。
“我只得你这一个至交,做事与你有关再正常不过。何况做这些的时候,我同样收获了许多。”
被报复那次,是他第一次搬进祝府,每日与她同吃同住,出行皆由她亲自看护;打猎那次,她心怀歉疚,又怜他求学心切,认认真真听了一个月的课,每日讲给他听。神童试一事,他本就不愿过早入仕,推掉一项闲事,换与她同游南京的一个月,他求之不得。
“那你倒是说说,去军营历练,能给你带来什么?”
她稍稍倾身,用右手撑着脸颊,静静等他答复。苏融摩挲着酒碗,他往常觉得东风像太阳,走到哪里,都能照耀一方天地,这几日却觉得她像月亮,普现一切水面[2],仿佛随处可见,又终究遥不可及。
他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说了,察民生之疾苦,观戍边之多艰。你若不信,便当我是怕你受伤,非要跟过去看看。”
“什么话,我几时需要你来担心,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上了战场会不会给我添麻烦。”说着,东风晃了晃酒坛,笑道,“三斤的坛子,怎么没喝几碗便空了,是不是都进了你的肚子?”
“酒这种东西,造出来便是让人饮用,喝完又有什么所谓?”
“罢了,天色不早,也该回去歇息,明日还要练武。你自己把酒碗洗了,明天一早我来取碗。”
祝逢春踱到墙下,取一根木棒撑着,轻轻一跃立上房檐,足尖在瓦上连点数下,身影便没入溶溶夜色。
东风还是那个东风,只是苏融变了,再不是前世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天真到以为只要等在长亭,就能看到她平安归来。
苏融端起酒碗,看着空荡荡的房檐,将金箔一饮而尽,竟似饮了满腹月光。
次日,鸡鸣至第二遍,祝逢春准时起床,先是像往常一样更衣洗漱,拿两只笋肉馒头垫了肚子,又抓了一只在手上,提起长枪冲进苏融院里,砰砰敲了一阵门。
“起来了,再不起,日头都要……”
“起了。”
屋门应声打开,露出苏融殊色无双的面容,看他模样,俨然已经穿戴整齐。祝逢春把枪放到一边,道:“你应该还没洗漱吧,我去叫人送水。”
“洗过了。”
苏融指了指不远处,祝逢春这才发现那里落着一口井。
“东风,我虽不用练武,却也要帮母亲做事,平日也是这个时辰起床。”
原来是这样,往常只在天亮时找他,全不知他的作息安排。不过他这样勤勉的人,合该与她一个时辰起床。
“那你先吃一个馒头,练武不比其他,空着肚子作不下来。”
苏融接过馒头,却不直接吃,而是看了她一阵,等馒头几乎放凉,才将将咬了一口,吃相极其斯文,看得她心烦意乱。
好好的馒头,非要放上一阵,再好的滋味都要折损大半,且这般吃法,何年何月才能吃完。
好容易等他吃完,一个仆人过来,请他们到将军院里听令。二人抵达东院,祝青已披挂完毕,旁边放着一副盔甲并两只沙囊。
“东风,你自幼习武,力气机变皆是万里挑一,缺的只有军阵和实战,前者到了军营,自有俞指挥教导,这几日你要做的,便是穿上盔甲与我切磋。”
“得令!”
祝逢春将锁子甲套在身上,开始思量怎么穿戴掩膊披膊。苏融看一眼几乎堆成小山的甲胄,道:“祝叔,这套甲重多少斤?”
“五十八斤,怎么,你也想试试?”祝青打量他一眼,道,“你穿不了,那两只沙囊才是你的。”
“苏融非是为了此事,只是担心东风年齿尚幼,不好上来便穿重甲。”
“你这话放在旁人身上,可谓金玉良言,可东风毕竟不同旁人。”祝青笑了两声,道,“东风,你过来,让苏小子看看你的本事。”
“这就不必……”
话音未落,便有一只手攥住他腰间衣物,苏融身子一僵,刚要说话,整个人都被提到半空,离地二尺余高。他慢慢转过脸,发现东风一脸轻松,仿佛提的是一杆细竹。
回到地面,苏融揉着后腰,无奈道:“东风,下次这样,至少提前知会我一声,让我有个准备。”
“战场之上,大家皆是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哪来的空闲让你准备?适应不了,便趁早回去写诗作文。”
“这里又不是战场,真是战场,你方才算不算袭击了自己人?”
“我那是奉命行事。”
祝逢春轻轻推了他一把,继续摆弄那套重达五十八斤的盔甲。苏融叹了口气,走过去帮她穿戴,途中不免碰到腰腹,她大大咧咧全不在意,他却不由得想起方才她那一攥,耳廓有如火烧。
算下来,两人已有数年不曾如此亲近。
只是往日玩闹,两人皆是白纸一张,离得再近,也只作稚子无邪。而今她依旧坦荡,他却生出许多旖念。
他抬头看祝青一眼,发现他正端详着他,一时惊掉手中甲胄。待东风穿戴齐整,祝青道:“苏小子,你今年十六,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可曾相中哪家的姑娘,我找媒人为你提亲。”
“苏融……”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东风便发了话:“他哪有相中的姑娘,他平日除了读书写作便是裁衣刺绣,顶多再摆弄一些机巧之物,身边除了我,连一个相熟的人都没有,不作一辈子光棍便是好的,哪能看上什么姑娘?”
她说得极快,话音里颇有几分抱怨。打去年开始,便有媒人陆续上门,他一律推说学业繁重,母亲心中担忧,便央东风劝告,东风劝了他几次,见他连借口都不换一个,便狠狠记了他一笔。
他并非不想明言,只是她全无此意,说了,无疑是置两人于炉火之上。
“人生在世,得一二至交足矣,苏融不敢奢求其他。至于成家立业,有人看重前者,有人看重后者,苏融正当少年,合该惜取青春奋发向上,尽力做一番事业。”
“说得不错,年轻人正当如此。交友贵精不贵广,用情贵专不贵多,以你的性子,将来有了心许之人,想必也会从一而终。”
闻言,苏融猛一抬头,见祝青脸上满是和煦,心情不由得轻松起来,像历了一冬的柳树,梢头渐渐染上新绿。
他一叠声道了谢,又问今日事务。祝叔让他绑着沙囊跑十里地,他掂了掂沙囊,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然而跑了不到一半,便觉喉咙刺痛两腿泛酸,好容易跑完全程,两条腿已不为自己所控,口中亦是一股铁锈之气。
似这般练到黄昏,用晚饭时,他连筷子都用得颤颤巍巍。下了饭桌,他寻出一本医书开始研读,看了不到两页,书便被人抽走,抬头一看,却是换回便服的东风。
“只一日便成了这副模样,还要坚持么?”
“初行一事,难免有所不适,若是轻言放弃,前面的辛苦又算什么?”
东风将医书摔在桌上,道:“苏融,你若是死了,便是被自己活活犟死的。”
兴许吧。
他目送东风远去,不多时,两个男仆抬着一只浴桶进来,说是奉姑娘之命,服侍他沐浴。他看着半人高的浴桶,想起东风走时的模样,一日来的辛劳,几日来的苦楚,仿佛都随风而去了。
她还是这样,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惦念着,连各种小事都能考虑周全。
正如前世肃州一战,她本有机会逃脱,偏要护送村中百姓撤离,以至遭受敌军围攻,最终力竭而死。
听人说,她的尸身过了两日才被发现,从上到下寻不到一块好肉,连胳膊都少了一条。
苏融合上眼,费劲解开腿上沙囊。只是一日,他便痛苦成了这样,她习武多年,又吃了多少苦头,她被戎狄围攻时,又痛到了何种田地。
好在上天令他重活一世,有他在,前世之悲,定不会再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