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9月6日，是福克斯高中的开学日。

雨下了一整夜，敲打着玻璃窗和屋顶。我走近有些朦胧的窗看外面的天，是小镇特有的终年不变的灰蒙蒙。雨没有停，但势头变小，淅淅沥沥的。抛却天空，仿佛一切色彩都融化在雨水里，鲜亮的绿，浓稠的绿，飘渺的绿，被打翻在福克斯的画板里。

查理不太会做饭，除了煎鸡蛋和培根肉。我们俩有一种心照不宣：如果前一天的晚饭有剩，第二天他会早起热菜；相反，则是我从冰箱里拿些食物凑合烹饪一下。我的厨艺算不上太好，但足够满足一个单身汉和中学生并不挑剔的要求。

今天是个例外。洗漱完毕，换上不算太厚的衬衫格裙来到楼下，我见到背对着我正忙碌的身影。我有些意外，紧接着将目光移向餐桌。

水果华夫饼、燕麦牛奶、烤香肠和带着烘焙手套纠结如何清理烤箱的查理。

“……谢谢。”

亲爱的斯旺警长想到养女的开学日，为其准备了一个轻松的清晨和丰富的早餐。

”味道怎么样？”

“手艺好多了，我很喜欢。”

“那就好。”

他见我喝掉一半牛奶，终于挤出一个微笑：“老实说，我本来还挺担心的。慢点吃，我送你去学校。”

很少见到查理相对自然地表达亲情，我叉香肠的动作慢了半拍，盯着他的脸多看了几眼。他的嘴角不明显地动了一下，落跑般转过去继续研究烤箱的卫生管理。

早餐插曲后，我搭查理的巡逻车晃悠悠来到福克斯高中的门口。出于小镇和警长属性的叠加，不少目光落在了我和身后的车上。我打着浅绿色的折叠伞不匆不忙往前走，对这些好奇和探究照单全收。这让我想起我打量公园里某些树木和动物时的目光，忽然感到有些亲切。

福克斯高中有一条和这里的雨一样顽固的规矩：新生要去行政办公室报道。沿着小石路向前，是一栋灯火通明的楼，门上挂着很明显的写有“行政办公室”的牌子，避免倒霉鬼找不到路。我轻轻敲了两下，听到门后传出洪亮的一声“请进”，把伞收起立在门口走了进去。

来的早的好处是，屋里没几个人，很快就排到了我。杂物凌乱堆积的柜台后是三张办公桌，一个大块头的红发女性在那里等着新生们。

“辛西娅·斯旺。”

我通报了姓名，她一边从文件夹里抽出纸张一边看向我。

“查理家的好奇女孩。”她咕哝着，递给我课表和校园地图。地图上有已经标注好的推荐路线，符号多而不杂。“听说你很喜欢野外，祝你在福克斯高中过得愉快。”

上午的第一节是数学课。刚踏入教室就看到一个不容忽视的黄色脑袋，我挑挑眉——是迈克·牛顿，他一语成谶，我们真的变成了同班同学。他见到我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周围的几个同学也随之看过来，我便自然地坐在小圈子的外围，听他们聊校内外的八卦。

什么老师的糗事呀、高年级的漂亮姑娘帅小伙呀，诸如此类的经典永流传话题。我听着他们闲聊，没有发言。直到最后，箭头指向了刚搬来偏僻小镇的神秘来客。

“那个卡伦家——被好心的卡伦大夫收养了好几个孩子的那一家——我昨天碰见了五个！真不夸张，长得一个赛一个好看，校花校草没跑了……你说是不是，辛西娅？”

“嗯……？他们确实很漂亮。”没想到迈克把话抛给我，还好及时附和了一句。

非人类般的漂亮。我默默在心中补充。

几乎是瞬间，我的后背凉意又起；同时，迈克噤了声。不用回头我都能猜到是卡伦家的人出现了，区别只在于是他们中的哪个。

难不成，我要改名叫卡伦感应器了？对于这或许是“自我保护机制”的敏感体质，我无奈地想。

“爱德华。”我看到对面的迈克无声做出口型。

那个带着奇妙忧郁气质的人。

无论是特洛伊木马还是潘多拉魔盒，它们都告诉我在无法避免地触碰之前，不要以身试险。

于是我对自己说：第一、不要因为人家长得非人类就怀疑他们不是人；第二、如非必要尽量远离这群家伙，因为他们真的可能不是人。

这里真的有非人生物吗？我只简单了解过奎鲁特保留地关于狼的传说，但他们是阿拉斯加的外来者。

我听到一声轻笑，从不远的门口处传来。

当所有人都在看同一样事物时而我故意避免，反而会更加突出。深谙这一道理，我选择加入周围同学回身望他的团体。爱德华单肩背着包，伫立在教室后门口，像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

他也正看着我们这群光明正大直接打量别人的家伙，或者……我不太想承认，但我总觉得他正盯着我，目光锐利不减昨日。

我很确信昨天那真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没有招惹卡伦家的任何人或什么其他生物。于是我坚定了一遍那两条“守则”，即使我为自然与神秘着迷，也不会随便挑战未知的危险。

在这一点上，我对自己还算有些信心。

……我又听到、不，这次是准确看到爱德华·卡伦在笑。

很难不让人猜测其中是否蕴含了其他意味。

接下来的数学课我和一个与我同样安静的黑发女孩坐在一起。当老师进行着第一节课的夸夸其谈环节，她说自己叫安吉拉，冲我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我回了一个笑容，表达我的友好态度。她又小声地和我聊天，悄悄吐槽感觉数学很难。

“其实，我听初中认识的朋友提过你。”她有些不好意思，飞快又小声地挤出这句话。

“嗯？怎么说的？”初中时代的泛泛之交数量正好卡在不多不少的线上，按自动铅笔的拇指顿了一下，一时间我真的想不到她口中指的是谁。

“安静，漂亮，有很强的探索欲望。呃……还有，嗯，有点怪，似乎不合群。”因为离得近所以我看得很清楚，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红。

“嗯……好像有道理。”我轻轻碰了一下她靠过来的肩膀：“我不介意。”

她好像有被我安抚到。在问我数学学得怎么样、得到了我“不太擅长，更喜欢文学”的答案后，似乎在心里给我迅速拔高了好感度，主动地不时找我说话。

数学老师似乎把精力都放在讲话上，没注意到下面很多人在开小差。第一节课就这样轻松地过去了。我同安吉拉结伴赶往下一门课的教室，这次没看到坐在屋里的任何一个卡伦。

我感到轻松，仿佛有一口被捏紧的气终于吐了出去。两不相犯，平安无事，皆大欢喜，这是悲剧神话里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结局。

然而有一种东西叫墨菲定律，怕什么来什么。事实就是如此，我不去主动寻找麻烦，麻烦就自己送上门来找我。

吃午饭时，卡伦一家在餐厅内远离众人的一条餐桌边坐成一圈。大家悄悄看着他们，我也抬头望去。他们每个人面前盘子内的食物居然也摆放得无可挑剔——就像他们都特意学过摆盘艺术一样——然而没有人动一口，除了埃美特拿着叉子在一块肉上乱戳。

可怜的肉。看那架势，我很担心餐盘都要被戳坏掉。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一直保持绝世独立的态度时，卡伦家的精灵——爱丽丝，径直朝我走了过来，用一种舞蹈般的轻盈步伐。

噔噔咚。我清晰地感觉到太阳穴在跳。

当在场的人数量变多，我的身体对卡伦家产生的反应会减弱。然而距离在飞快缩短，那种寒气又一次迅速附上我的皮肤，我的感官。

我不好说这是否算是一种移动空调，但可悲的是，我无法在大众睽睽之下，跑出餐厅拒绝它。

爱丽丝很快就移动到我面前。

“你好，请原谅我的忽然‘拜访’，我是爱丽丝·卡伦，很高兴见到你。”她的声音奇妙而柔软，像花园里的夜莺在唱歌。“或许，我可以代表我的家人们，邀请你过来共进午餐吗？”

我那汗毛都要快竖起来的身体尖叫着发出警报。现在不止五个卡伦，就连其他同学都盯着我看。我几乎能听到他们在想什么：什么？卡伦来邀请斯旺一起吃饭！那个卡伦家！斯旺不会要拒绝他们吧？我的天啊，她是怎么想的？

说不定比我的脑补更疯狂，我已经察觉到两个校报成员炽热的注视了。

大脑飞速运转，在爱丽丝完美无瑕的微笑面前缴械投降。她的嘴角勾起古罗马雕像似的优雅弧度，我猜她早就料到我不得不答应了，这让我感到一丝难得的挫败。卡伦家人的特殊让我怀疑他们有什么超级英雄的那种特异能力，唔，谁说邪恶英雄不算其中呢。

“我想，我很愿意。”如果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干巴巴的话。显然，卡伦们没有走过来的意思，他们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仿佛有一万年之久。我端着餐盘跟着爱丽丝往那边走，略僵硬的四肢和她轻快的步伐形成奇怪的对比。

放轻松，辛西娅。我捋了一把手臂，试图让寒意稍微退却。卡莱尔·卡伦大夫在小镇上的风评很好，听说他风度翩翩，乐于助人。这样家庭教育出来的孩子不会吃了你……起码在全是人的餐厅里。

爱丽丝偏过头看了我一眼，他们家独有的金棕色眼眸在她脸上格外生动活泼。

“你真有趣，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她的话语充满了让人笃信的魔力，我承认这是个美好的设想，如果他们不会对我的僵硬和无措感到无聊。或许一场心平气和的谈话能改变我们的关系，共进午餐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开端。

我紧挨着爱丽丝坐下，默默扫了一眼他们的盘子，庆幸埃美特没有把桌面破坏真是件好事。

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是生来就不爱说话吗？我有些郁闷，除了爱丽丝单手拄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我，其他四个人的脸都是紧绷的，尤其是爱德华，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金发美女罗莎莉把玩着一个红艳艳的苹果，但她的心思却明显不在那上面，埃美特和贾斯帕则分别凑在罗莎莉和爱丽丝身侧，贾斯帕光是坐在那，就有一种战士做好准备要去守卫自己女神的气势。

我不敢说卡伦家其实内部并不融洽，因为导致这种局面的更有可能是我。然而我又做了什么引起众怒的事吗？坐在这里胡思乱想算不算？

我郁郁地把叉子叉进意面堆，仿佛这是某人的脸。不，放在现实里我绝对不会做这种不明智的事。费力把面条卷成卷，我咬了一口，深感如果再没人说话，盘里剩下的食物足够大家沉默到地老天荒。

“你喜欢福克斯吗？”不到五分钟，那位漂亮可爱的精灵开口了。谢天谢地，你没有把自己带过来的人弃之不顾。

“嗯……蛮喜欢的。”我停下机械地往嘴里送食物的动作，在说话时吃东西而把口水溅到旁边人身上是不礼貌的事情。“你们应该已经知道我是查理的养女了？查理——我习惯这么叫他——也不清楚我原本是哪的人，我从有记忆时就爱上了这里的绿色和雨季。尤其是漫步在森林里，靠着雪松坐下看喜欢的书，无人打扰，有雨声和动物作伴。我不太擅长社交，从小到大基本都是在福克斯的野外呆过来的，它已经成为我亲密的家了。”

吸了口气，我惊讶于自己居然说了这么多话。体质带来的紧绷和寒意已经让我的身体感到麻木。

“这里的天气确实很不错，适宜居住。”搭腔的居然是爱德华，但后面那句话我持怀疑态度。印象里光是初中，讨厌这种潮湿天气的人就能和其他人对半开。

所以到底什么人会觉得这里适宜居住啊……？

“你很聪明。”爱德华小声又飞快地咕哝，我扫了他一眼，他的右手死死地攥成拳头，克制着什么冲动，左手则笔直下垂，隐入我看不见的桌面下。

“那个，爱德华。”与自己的内心博弈一番，我决定稳进试探。“之前就想问了，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所以惹到你了吗？你看起来总是很生气的样子。”最后一句话刚落，很神奇的……我联想到梦中那个有着美丽金发的人，然后对自己的脑洞感到摸不着头脑。

“中二期到了总要抽风。”他的兄弟埃美特在桌对面吃吃地笑，被罗莎莉毫不留情地怼了一下，吃痛地怪叫一声，随即对自己的女神低声说起甜蜜的话。

看来这个大美女的脾气不太好。我在心里的“卡伦观察日记”中补了一条。

“这不是你的错。”爱德华恹恹地说。

我眨了眨眼，你倒是给出个具体点的理由？

然后他又用那种深邃、复杂的眼神盯着我看，目光能在我身上戳出两个洞。

我深吸了一口气，缓慢而坚定地继续说下去：“如果你不说，我都要猜测你是不是有类似读心术一样的超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