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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蕉鹿梦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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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湿清露,卧房窗棂处传来细小的动静。山茶花枝晃了晃,惊飞了枝头上栖息的鸟雀。

空气里的水汽混合着满园的花香和草木香,夜风清冽而莹润,拂过雪龙身上火红的嫁衣,红袖扬起,宛如凤凰漫天绚烂的红羽。

雨前风凉,她理应感到寒冷,可花枝冰凉的水珠滴落在她脖颈上,她却仍觉得热。

雪龙深吸一口气,悄悄松了松裙衫的领口,站在卧房的窗下小心谨慎地朝四周看去。

蜀人多好风雅,为起居室命名的风尚屡见不鲜,世子府邸名叫“蕉鹿梦”,取自“世事幻如蕉鹿梦,浮华空比镜花缘”之意。

雪龙初次听闻这个名字时有点惊讶。

蕉鹿之梦,乃是泡影虚幻之梦,世子爷天横贵胄,却给自己的起居室起了这么个语焉不详的名字,实在是叫人费解。

不过出乎预料的是,世子府邸并不奢华——相较于大司马宅邸,几乎算得上是朴素了。

府邸位于青河城的边缘,背倚东山而建。府邸外围以灰白叠落山墙层层围起,墙边爬满青苔与细细的米花。

化实为虚、化有为无,各式黑白屋阁与山石水榭相互错落间,大片大片的山茶花和海棠花在夜风中摇曳生姿。

比起青河城的宅院府邸样式,似乎还带了点江北的建筑风情。

粉白与艳红好似芳菲的甜蜜梦境,但落到雪龙眼底,却叫她平添了几分心烦意乱。

世子爷最擅给人下蛊,因而为了防止寻常人偷得解药,解药一定藏在府中隐蔽的角落里。

——可所见之处无不洁净、雅致、一尘不染,显然不可能是存放解药的地方。

雪龙穿过重重回廊,试图在宅邸里摸清去路,然而走了将近半刻钟,莫名其妙绕到了一处墙下。

心头的热意像是潮汐海浪,一阵一阵涌上心头。

她靠在花墙下,拼命忍着自心底泛上的怪异感觉,内心苦笑。

原先她是打算在府邸先安定下来,再慢慢寻找法子。没想到出嫁的第一日,就好巧不巧地遇上了情蛊发作。

若是片刻之后祝扬回屋,发现她这副模样,他会有什么反应?

雪龙不敢再往下想。

四周万籁俱寂,只余下渺远的欢宴声和唱曲丝竹声。

雪龙借着山茶树藏好自己的身形,待到身体里难受的劲儿慢慢过去,她刚想站起身来,忽然耳畔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

有人近了!

雪龙屏息凝神,专注地听了片刻。

那是男子靴履踏在地上的声音,和着似乎是佩剑和身上玉佩的叮当声,正绕过卧房馆墙,朝着她所在的花窗下走来。

随即,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酒气。

来人是喜宴上的宾客?

雪龙转了转眼珠,心头忽然灵光一动,随即咬牙撑着手臂从地上站起来。

......

浑身酒气的青年揉着眉心从馆阁的转角走出,鼻尖忽然嗅到了一阵浓郁得化不开的花香。

似乎不仅仅是园中花香馥郁,还隐约混合着女子衣裙上的熏香。

他愣了一下,愕然抬头。

借着手中灯笼,只见面前的小道旁侧,山茶树下,隐约有一抹极艳丽的红裙。

有一穿着大红嫁衣的少女站在花树之下,仰头看向开得正盛的山茶花,正垫着脚伸出手去,作势想要去折树上的花。

花雨纷飞,落在少女的发梢肩头,当真是春水满城花,美景如斯。

大概是听闻了脚步声,少女像是受了惊吓,赶紧缩回了手,隔着小道的一段距离同沈行藏相望。

对面的人似乎酒醉,刚要发怒,但下一秒,他看清了雪龙红妆未卸的脸。

这人虽然着常服,但一身的轻靡,腰畔佩剑雕龙刻凤,而在佩剑旁挂着一块玉佩,呈展翼的雄鹰之貌,上饰黄龙玉珠,赫然是飞廉卫的令牌。

这人大抵是在宴席上贪了杯,此番此刻正要出来醒酒。

更重要的是,这人的脸,雪龙有印象。

他眯着眼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她,似乎是瞧不清楚她的身段样貌,提灯的手微微向前伸去。

雪龙生怕他看清自己脖颈和面上的酡红,急急往后退了两步。

青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半晌,像是终于欣赏够了,流连忘返地移开眼,懒懒冲着雪龙一颔首:“是嫂嫂啊。”

雪龙露出一个温顺的笑,福了福身:“中郎将。”

浑身绮罗、腰佩飞廉卫高官的令牌、还唤她“嫂嫂”,便是那位接替祝扬出任飞廉卫中郎将的沈郎君了。

这么想来,她去春风落的那日,祝扬也在对面的雅间里么?

“上回与嫂嫂在窥山水有一面之缘,没来得及拜会。”

沈行藏问:“嫂嫂怎么在这儿,不在屋中等着灵均?”

雪龙垂下眼睫,抿唇一笑。

沈行藏提着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枝头上沉甸甸的山茶花恰好缀在她发梢,薄如雾水的灯光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白边,人面山花相映红。

他一瞬间有点后悔……那日在窥山水就如此放走了她。

最起码应该多瞧几眼。

“我等世子爷很久了,世子爷都没有回来,便趁着嬷嬷不注意溜出来,想在园子里转一转。”

雪龙说着,叹了口气,“不巧迷了路,半天连这处小园都没转出去。”

沈行藏“哦”了一声,顺势又往前上了半步,目光落到她阴影中的半截脖颈上,停顿片刻。

他再往前逼近,雪龙却生怕露了怯,不敢再往后退,只能微微侧过脸,用垂落至脸旁的发丝掩盖脸色的异样。

沈行藏终于又开了口,又是那副没正形的语气,像是酒醉尚未醒透。

“这倒好办,在下来过灵均府邸多次,对园子也算熟悉,不知能不能帮上嫂嫂?”

不等雪龙回答,他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沿着水榭旁的廊桥自北而行,就是宅邸的前厅。灵均通常在那儿会客议事,啧,没什么好玩儿的。”

雪龙顺着他的话头,“那似乎不是我一介深闺妇人该涉足的地方。”

沈行藏瞥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的话很有趣。

“嫂嫂说笑了,从青唐都到青河城,路途之艰险,断不是一个普通的深闺妇人能走得下来的。若想在府上转转,不如自廊桥往山后走罢,那儿有一处高台,夜可摘星辰,昼可瞰全城,风景最好不过。”

“不过。”他话音在舌尖上一转,“我得提醒嫂嫂一句,这府邸里有两处地方,就连我也不曾涉足过呢。”

他说话慢条斯理的,雪龙听在耳中,却忽然感受到心口一阵气血翻涌。

该死的蛊!

她指甲无意识地嵌进皮肉里,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疑惑:“嗯?”

沈行藏道:“自打这条小路,穿过两条步道和一处莲花池,有两间紧挨的楼阁,楼下有家臣十二时辰把守,寻常咱们兄弟来作客,灵均都神神秘秘的不让我们进呢。”

说罢,又意有所指地叹了口气。

雪龙眼中划过一丝神采。她垂下眼睫,又向沈行藏盈盈下拜:“多谢中郎将。”

“客气什么。”沈行藏哈哈一笑,身后有家臣来叫他回席,沈行藏便冲着雪龙微微颔首,被两个家臣架走了。

雪龙目送着家臣和沈行藏消失在视线里,随后提起裙摆,朝着小路的另一个方向拔腿跑去。

家臣来催宾客回席,说明宴席快要结束了。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而在小路的另一边,酒醉尚未清醒的沈行藏忽然止了脚步,向身后小路深深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

东山脚下,有一座飞湍瀑布倾泻而下。刚刚转过莲花池畔的竹林,就听见不远处水声嗡鸣。

瀑布之下,山墙之内,坐落着两座并立的木质楼阁。

小楼底层镂空,飞檐翘角,屋顶错落有致,隐于竹林密叶之中,檐下挂着盏黯淡珠灯,灯穗垂落下来,在夜风中晃荡摇曳。

今日府邸婚宴,大多的家臣护卫都去了前厅凑热闹,小楼底下只留下了寥寥几名家臣护卫。

暮色渐浓,料峭春风拂过竹叶,激起簇簇林涛海浪,眼见着头顶上乌云更浓,将要落雨。

竹林里起了雾气,家臣抱着长戟,原先有些昏昏欲睡,没留意耳畔风声的方向忽然变了。

腹部传来钝痛,家臣迟钝地低头一瞧,只见一把匕首干净利落地从自己腹部拔出,鲜血瞬间从伤口中喷涌而出。

红裙少女的动作快得好似鬼魅,片刻功夫,几个家臣尽数受伤倒地。鲜血溅在她脸上,她似乎浑然不觉,只是随手抬起手背一擦。

家臣倒下去的刹那,听见了她充满歉意的声音:“特意避开了致命伤,这位大哥对不住了......”

家臣:“......”

他看见那红裙的少女拎起他的宫灯,一把推开大门,头也不回地闯入了......世子爷研究各类蛊毒解药的小楼里。

他很想告诉那胆大包天的小女郎,他们这些家臣,守的不是世子爷的各类蛊盅和解药,而是这世子府邸中的其他人。

世子爷府上有条不成文的规矩——

僭越本分,擅闯小楼者,格杀勿论。

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家臣就两眼一黑,此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

屋内漆黑不见五指,一推开门,飞舞的浮沉伴着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雪龙将血迹未干的匕首收进刀鞘,心中默默想念起了自己的神灵雨。

只可惜早晨出门时,喜娘说什么也不愿意让她在嫁衣腰侧佩剑,只得将剑暂且收进了箱子里。

刚进屋,便闻见一阵清苦的草药香,伴着股奇特而腻人的甜蜜花香。香气馥郁,雪龙几乎呼吸不过来。

她将宫灯举到自己面前,愕然间看清了房间中的各类陈设摆件。

面前摆放着一排巨大的檀木棱格架,架子足有几人高,自房间的一头延伸至另一头,而每个棱格之上,都以白釉瓷的莲花盏托盛放着几粒小小的药丸,或是粉末。

而在每一个菱格之前,都放置着一块精巧的木牌,上面用清劲峭拔的行楷提着各式各样的蛊名。

雪龙粗粗数了一下,这屋里竟然存放着几十种蛊术的对应解药!

她顾不上许多,疾步走到架子前,开始挨个挨个地寻找。

终于,雪龙在架子的边缘一格找到了写有“蝶魄”二字的木牌。

可是借着灯光一照,她登时又愣在了原地。

盛放解药的盏托里空无一物,解药不翼而飞。

但凑近了那白瓷浅底,竟然能清晰地看到些许药丸和药粉的碎屑,用指腹轻轻一刮,碎屑上还沾着些许的潮意。

——这情蛊的解药,是不久之前,被人刻意取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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