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龙盯着自己的手指看得出神,一时居然忘了移动脚步。
半晌,她扯扯嘴角,自嘲地笑了一声,默默将衣袍系好。襦衫宽大的通袖落下来,盖住了指尖。
她这几日运气着实不大好。
悠悠天地,竟然还有她这般倒霉的人。
她一边弯腰穿鞋袜,一边心想,待到手头的麻烦事都解决了,她一定要找个灵验的庙观,到观音菩萨面前烧上几柱高香。
窸窸窣窣穿戴好了衣物,她掀开帘子出去之前,侧脸瞥了一眼矮桌上的铜镜。
自从车队出发,雪龙消瘦不少。现今鬓发散乱,像个清丽易碎的瓷器娃娃。
可那两只漆黑幽亮的眼睛水润清神,分明闪着倔强的光芒。
雪龙对着镜子梳了梳纠缠在一起的长发,想了想,还是从衣袖里摸出那根红色的发带,将发尾绑起。
她掀帘出去。
清晨时分天色尚早,山中气温极低,寒露深重,在溪水畔凝成一整片莹白的云雾。
远处山峦隐在长雾里,翠色长流。
营帐间仍隐约可见混乱中的痕迹。脚印到处都是,马车被火熏黑了一大片,诸多物件杂乱无章地堆在营帐马车外,无人看管。
雪龙在车队里转了一圈,四处都没找着雾峤,车队随行的公主府兵士也都不见了。整座营地尚未从沉睡中醒过来,静悄悄的。
马车夫起了个大早在溪水边盥洗,瞥见雪龙出来,叫了她一声:“女郎。”
雪龙走到水边,车夫说:“昨日后半夜女郎独自归来,典军就带着人分头去追查公主的下落了。”
他看向雪龙的目光有几分复杂,几番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长叹一声:“老身在公主府上当差多年,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公主......”
雪龙沉默良久,低声道:“是我无能,护不住阿姐。”
“贼人铁了心要置公主于不利,女郎已经尽力了。”
车夫摇摇头:“不说这些了,对了,昨晚送女郎回来的那位郎君还没走呢,女郎去瞧瞧吧。”
雪龙愣了下:“他在这里?”
“是啊。”
车夫说起那青年,言语里带了些许未曾察觉的感激:“昨夜女郎昏迷,是那位郎君把你送回来的。”
-
水边朦雾里,依稀有个长身玉立的轮廓,正面朝着溪水站着。
纷繁的玄青衣袍层层堆叠于脚边,青年负手而立,周身气场压的很低,似乎是在思索什么事情。
忽然一阵细风在耳畔刮起,有什么东西抵上咽喉。
他不为所动,只撩起眼皮,果然看见了那柄雕刻着凤凰浮纹的软剑,停在距离皮肤不足半寸的地方。
像是缠绕栖息在脖颈间的凤羽。
“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
青年目光从剑身上篆刻的小字移向雪龙,嘴角微扬,赞叹道,“很好的名字。”
说着,伸手轻轻一拨剑身,神灵雨也并未打算为难他,顺着他手指的力道撤开了。雪龙一挑眉,剑柄一甩,将剑收回了剑鞘中。
青年笑着冲她一拱手:“多谢女郎饶我性命。”
雪龙没答话,只是退后半步,深深对青年行了一个礼。
“女郎此举又是何意。”
青年上前挡住她双手,耳畔的耳坠随着步伐发出叮铃的声响,“不必谢我,只是举手之劳。”
顿了顿,他目光移向她左手小指,关切了一句:“你的手是怎么了,看着像是伤着了。”
他个子高,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眼神直直压着她。明明这人笑容得体和煦,雪龙却有点略微不自在。
她不动声色错开半步,压迫感方散去大半。
“多谢郎君,小伤而已。”
雪龙拨弄了一下袖子,遮住了左手那情蛊的痕迹。
她仰起头,目光朗然地对上他的眼睛,开口说:“郎君救我于危难之际,雪龙自然感激不尽。”
雪龙。
听见她的名字,青年幽深眼底浮起一丝笑意。
“......但是我阿姐失踪蹊跷,郎君又出现得突然,我不得不问清楚一些问题。”雪龙说。
青年垂下眼睫,不置可否:“请说吧。”
于是雪龙问道:“此地四面环山,无论是去点春江边,还是去最近的上潼县都需要至少两日的车程,郎君缘何会来到此地?”
他微微上挑的眼尾带着勾人的弧度,雪龙再一次记起了昨晚的直觉。
——他很危险,让她想起春夜里游荡在雾里的艳鬼。
从前她趴在红楼上听宓娘弹琵琶,琵琶女曾告诫过她:“小雪龙,以后择夫君的时候,不要找太漂亮的男人。”
“漂亮的男人大都危险。”宓娘是这么说的。
明明那时她与阿姐互换了衣裳,他却一口道出赵矜如是公主。
还有那只从火铳之下救下她的羽箭,为什么那水寇看见以后异常恐慌,乃至于匆匆逃跑?
他究竟是什么人?
青年像是知道她的种种猜疑,安慰她:“别怕。”
“本来是打算等你们典军回来再说的。”
青年说,“不过女郎为了我的身份心神不宁,我倒有点过意不去了。我悄悄与女郎先说罢。”
晨风拂过水泽畔的蒹葭,青年把“悄悄”二字咬得轻柔又暧昧,随风沙沙落在她耳畔,像是种难言的蛊惑。
他说:“我是青河城派来的使节,替代王兄来迎亲的。迎亲的队伍在官道的驿站候了一天,久久等不到殿下车队,我就擅作主张,独自一人来看看情况。”
说着,从衣袖里摸出一块通体漆黑的虎符,在雪龙眼前晃了晃,“信了么?”
“使节?”
雪龙脸上露出薄薄的愠色,“郎君莫要欺我。我可是听说,蜀君膝下只有一位公子,便是世子殿下,哪里还有第二位公子?郎君自称是世子的弟弟,世子他本人知晓么?”
青年笑了一下:“不,女郎误会了。”
“我只是一介散人,也不愿做什么天家贵胄。”青年靠近了雪龙耳边,认真地说,“但是,我的确是国君的私生子。”
“......”
雪龙震惊于他的直白:“……真的假的?”
青年勾了勾嘴角,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女郎应该看过世子的画像吧?”
他似笑非笑,一双含情眼勾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脸:“你难道不觉得,我和世子长得有三分像么?”
雪龙又陷入了深深的苦思之中。
那幅春夜半雨惊鸿一瞥的画卷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
不知怎的,雪龙忽然觉得,若是给她一只画笔,那画里的人应该长着一双如眼前青年一般的眼睛。
她最终叹了口气,点点头:“罢了,我信你了。”
青年嘴角浮起一瞬笑意,转瞬即逝。
“怎么称呼?”雪龙问。
“在下姓名不足挂齿。”
青年深深看她一眼,道:“女郎若是愿意,唤我一声二郎吧。”
-
天光大亮时,雾峤带着一身露水,领着公主府上的卫兵从竹林回到营帐。兵士们身上溅满了泥水,一个个沉默不语。
雾峤一言不发,径直在溪水边的石块上坐下,卸了甲。
他失魂落魄地擦拭着头盔软甲上的污渍,动作很重,像是压抑着浓烈的情绪。
雪龙守在营帐外,看见不断有外出探查的兵士回来,都是神情凝重地摇头。
直到又一个黄昏降临,最后一位兵士拖着长戟回到营地,雪龙都没看见赵矜如的身影。
她一颗心狠狠往下坠,最后的希望像一盏烈风中的油灯,终于灭了个彻底。
二郎腰侧挂上了使节令牌,留在营帐里和雪龙一起等着消息。雾峤和车队诸人在一旁悄悄瞥他,神情有点紧张。
天色渐暗,烟霞渐浓,又是一天过去了。
黄昏时分雪龙再一次穿过昨夜那片竹海。她趟过河,在对面的山里走了很远,然而一夜过去,半点可循的踪迹都找不到了。
一整天过去了,赵矜如还是没有回来。
入夜山中下起雨来,雪龙在空山里站了一会儿,知道这是应该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她甫一回到营地,在二郎微笑的目光里,坐立不安的雾峤一把将她拉到旁侧:“郡主,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使节已经到了,”
他瞥了二郎一眼,压低声音问:“咱们是打道回府,还是继续往青河城去?”
雪龙没有立即回答。
她隔着半个营地的距离,与一身华袍逶迤的二郎对上了目光。
青年的目光一直盯着她与雾峤的方向。见她看过来,漆黑的眼瞳里神光一闪,冲她弯了弯眼睛。
雪龙收回了目光。
“我们不能回去。”她说。
若是蜀君和世子因为这件事迁怒大晋,后果是如今的晋国无法承受的。
江北再也经受不住打仗了。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稳住蜀君和世子,还有蜀国那位大司马。”
“我今夜就修书一封回青唐都,把情况禀报陛下。”雪龙道,“我们继续往前,到青河城去。”
她和雾峤又匆匆交代了几句,雾峤脚步匆匆离开了。
雪龙站在原地,再一次向二郎先前站立的方向看去。
青年已经离开了。可不知怎的,雪龙莫名觉得,虽然她还没和他说过自己的决定,可那青年好像早就看透了她所有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