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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盂兰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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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扶桑!!!”

宴如是又羞又气,一把推开她,“你——”

游扶桑不退反进,故意问:“我什么?”

“你……我……”宴如是又一把推开她,“你,你真的很讨厌!!”

说完,她胡乱捡起地上的短刀,随便捡了几支羽箭,头也不回向林外走。

游扶桑看着她背影,渐渐压了笑。可不知怎么的,她没忍住,抬手抵唇,垂眼又笑了。

那是一个很真心也很纯粹的笑。

不是为了逗谁,只是因为开心。

——游扶桑留宴如是,从不关什么床侍不床侍。用那样让人浮想联翩的字眼,不过是想看宴少主气极羞极——看宴如是通红到耳根子,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游扶桑就开心。

而对以一个于世事皆了了的魔修,“开心”是一种很稀奇珍贵的体会。

也很久无人直呼“游扶桑”的大名了,不是正道指着鼻子骂的躁怒,而是带着某种异样的情绪,有些羞赧,暴躁,雀儿炸开了羽毛,又似极其亲密的……情人呓语。

这是游扶桑以为自己这辈子也无法体验到的——何况是从宴如是口中说出。

呵,她心想,险境下威逼利诱得到的甜头,何不是一种夙愿得偿?

游扶桑笑自己无聊,抱起双臂,目光和思绪皆随着宴如是渐渐远去的背影而沉默。

无尽的沉默里,一点不易觉察的情绪悄悄浮上水面。这情绪太扫兴了,以至于游扶桑刻意不想提起,但月落潮退,礁石显现,又显得那么不可忽视。

是窃喜。

在闻见宴如是起了魔心的那一刻,游扶桑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

抑或说兴奋。

正道入魔,如她从前。宴如是将会有无法抑制的杀心,会在残杀与虐己之间选择后者,会割破自己的血肉,会疼痛,会崩溃,会失声哭泣,会遭人白眼,会为世俗所不容,会在魔气侵蚀之时变得脆弱又无措……如她从前。

会轻信她人,会依赖她人,这样脆弱的时刻,太方便游扶桑趁虚而入。

她会趁虚而入,也会护她周全。

不过,如此,这位正道上的好好少主便是被拖入泥潭了。

何况,这还是游扶桑最亲近也最苦心觊觎的存在。见她摒弃世俗之见与自己沆瀣,居然起了入魔之心,游扶桑失望,不悦,抗拒……同时,也有许多窃喜与兴奋。

多肮脏,多阴暗,恍若在做拖人下水的伥鬼。

真是,十分该死。

*

那日以后,宴如是没再提修魔之事,虽不知心思几何,但到底是找回来手炉,且片刻不离身了。她仍栖在城主的寝宫,外出练剑,宫内歇息,从不避嫌,来来去去正义得很;每每侍者揶揄相视,宴少主以一脸正气逼退她们。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们清清白白。

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游扶桑不刻意逗她,她也绝不提某几个字。

她仍回不去宴门。现下的宴门处处受制,回去了也不过当一具傀儡,见不着母亲,还要与方妙诚虚与委蛇,把这些年的流离失所当作一桩一笑而过的趣闻,伤疤扒给天下人看。

入夜,宴如是抱着手炉,在阔大的榻上缩成一团,占一个角落,闭眼沉静不发话。

但脑海里仍演练着宴门青山的惊鸿剑法。

游扶桑说得不错,正道的剑法却有辟邪祛魔的功效,这几日宴如是重新拾起长剑,将母亲曾教的惊鸿剑法从第一卷开始练习,果然没再做那些稀奇古怪的梦。

宴门已矣,藏书的地方亦不知几处完好,但剑法一招一式皆印在宴如是脑中,回旋见青山,收招若惊鸿,何时缓,何时疾,何时剑入鞘,她从未忘记。

她不敢忘记。

正是初夏夜,日落前的天光都散却了,夜色袭来,浮屠寝宫外明星点点。宴如是熄了灯往里走,耳边忽而掠过一簇凉风,铮铮声响,似古琴,又似鬼魅呢喃,是她不曾听过的古怪。

她心里警铃大作,回身的一刹出掌,但什么也没有捉住。

反而跌入一个弥散着龙涎香的怀抱。

她被稳稳抱住,游扶桑戏谑的声音由发顶传来:“宴少主很怕鬼?”

“什……”宴如是愣了一下,猝然脱离怀抱,目光扫一眼游扶桑,什么也没看清,只隐约靠着一些触感发觉对方仍穿着措金外袍,且是刚换好的外袍。

她不解:“已是亥时,尊主这是要……外出?”

“宴少主要留我过夜?”

游扶桑故意这样问,暧昧不清似的。而宴如是退开半步,显然没什么笑意:“尊主不要说诨话,平白惹人猜忌遐想。”

有人得寸进尺:“那就猜忌,遐想,你怕什么?”

宴如是不说话了。

她脸皮薄,游扶桑又诨话多,二者张合,宴如是总要落下风。碰撞多了也摸索出讨巧的技巧,如沉默:她一沉默,游扶桑自讨没趣,不再插科打诨。

……兴许吧。

不再插科打诨,不再逞口舌之快,但是,手却伸上来了。

她勾了勾宴如是耳垂,轻捻,指腹又向下,划过她面颊,停留在下巴,游扶桑提溜猫儿似的拥着她,叹息道:“看来宴少主的夜盲实在很碍事。原本今夜还想带你去盂兰节,大抵也是去不得了。”

宴如是被勾起了好奇,捉着她的手问:“盂、盂兰节?什么盂兰节?”

夜色里,游扶桑的金瞳忽而亮了亮,她一眺,视线停留在先前窗棂边惊吓了宴如是的那一道白色“魂魄”上,轻笑:

“七月十五……鬼节啊。”

*

也许这世间并没有神灵,但确是有鬼的。

魔修妖修被贬斥为邪道,正道独享光华;道者之外,高贵低劣,皇室庶民,那是俗人的分法,往高处看,便是平等的生老病死。

脱俗的分法,仅仅死人,与活人。

死人在头七天怨气最盛,俗称阴魂不散,七日后日出时分,不管是怨是释然,是善是愚劣,都要入轮回了。

而每至七月十五,鬼节鬼门大开,往生道上天时地利人和,便有盂兰鬼市这一说法。往往此刻,能购俗世难见之物,打听俗世所打听不到之事。

修魔者,尤其庚盈这类人,平日爱好蛊虫杀生修炼,其四便是看乐子,自然不愿错过盂兰鬼市这种闹哄哄的集市。

冥河灯,鬼面具,往生道,面具之下人鬼混杂。

俗世律法至此作无用,人间情仇至此化不休——这便是盂兰鬼市。

今岁闲来无事,游扶桑打理了衣袍,也想着要去。她才进了宫殿,见一只小鬼顺着窗缝钻进来,被宴如是一掌拍散。

“倘若宴少主感兴趣,便随我一同去吧。”

*

行过河灯闪烁的冥河,踏上长长不见尽头的孟婆桥,尽头处是一条广阔大道,名为往生。大道之上高楼林立,鳞次栉比,绚烂至极。

如人世,如云端。

孟婆桥上风声沙沙,银铃叮叮当当,往来者皆着妖鬼面具,大多白衣,有些无足也无影,空荡荡飘在桥头,或哭丧,或喊冤,不乏“狸奴命苦”“上苍求救”的苦悲声响。

循了声,宴如是好奇去看,却被游扶桑小心制止:“宴少主,孟婆桥上的鬼魂皆看不得。那都是伥鬼,头七未过,怨气未散的,正是趁了鬼节,等着好心人——哦,不,是缺心眼的——路过,去扶上一把,好替了魂,替了身,乐滋滋还阳了。”

游扶桑压了声音,宴如是讷讷“咦”了一下,但又好奇问:“没在喊冤的鬼魂呢?看不看得呢?”

话音落下,映照似的,匆匆行过一个掩面哭泣的白衣女鬼,她披头散发,黑发如水藻,湿答答地搭在肩上。她虽哭泣,但不喊冤,不冲撞人,与其余鬼魂比起来实在很文静。

游扶桑却说:“也看不得。她虽没有拖人下水的兴致,但你去瞧她,她便诉苦,将这半生受尽的折磨都与你说了。倘若你未相劝,她便喋喋不休地与你说,拖着你不让你下孟婆桥;倘若你劝了,将她劝明白了……”

“也不行么?”

“当然不行。那相当于她所受的苦、理应承担的怨气,都被你劝散了。她解脱了,怨气还在,冤债有主——这个‘主’,要变成你了。”游扶桑道,“你替她挡了灾,消了难,那么她的苦难,该你去偿还了。”

“大抵是这么一个道理:你心疼谁,就要延续谁的命理。”

宴如是有些没明白地思索着,庚盈叽叽喳喳插嘴:“尊主今日反常哦?平日不是把那些好心人,啊不,缺心眼的人去救小鬼们的事儿当乐子看的吗?”

“我不是乐子!”宴如是小声嘀咕,“我只是不懂……”

游扶桑没接腔,凭空变出一个白色的狐狸面具,罩在宴如是发顶。“好了,低头,噤声,目不斜视,踏过孟婆桥最后几步。”

宴如是于是乖乖摆正面具,小心跟在她身后,踏过孟婆桥最后一步。

跨越的刹那,她明显地觉察自己穿过了一道屏障,而许多游荡在孟婆桥上的鬼魂是无法越过这道屏障的;但也有例外,一个拎着白裙的无脸女鬼也随她们一同踏入往生道了。

“尊主,”宴如是小心扯游扶桑衣角,“为什么有的鬼不能跨过屏障,有的却可以?”

游扶桑也摸不准。“也许是心中没有怨气?”她瞧了无脸白衣鬼一眼,“年纪轻轻便踩了孟婆桥,却没有怨气,些许奇怪。”

庚盈也好奇,她不是个爱憋着的人,一不做二不休,一个猛冲到无脸白衣鬼身前,大剌剌问道:“你是过了头七了?”

这问题对鬼绝对冒犯,但那只鬼却没什么愠意,点点头答:“没呢。死了三四日吧,咋啦?”

庚盈:“头七怨气才散呢,你这才三四日,当是怨气最盛时,居然踏上了往生道?这可说明了你恩怨已了,不再对俗世耿耿于怀了?”

她回:“为何要耿耿于怀呢?”

那便是否了。

“诶,”庚盈好奇,“你怎么死的?”

“被负心汉逼死的,能这样说吧?分明他有了新欢,却散播谣言道我红杏出墙,母父恶心我,邻里唾弃我,我路过井边一时没想开……”

虽然已不在孟婆桥上了,但庚盈对这些俗世情人没什么兴趣,意在打断,于是假意困惑道:“那该是怨气很大呀?”

“你知道人为何有怨气吗?大抵是余情未了,余事未完。”鬼说,“我做错了什么?一是遇人不淑,有眼无珠,二是不敢反抗,反而自戕,居然成全了渣滓。其一已是往事不可追了,其二……生前没想明白,死后豁然开朗了。管劳什子礼教呢?都是鬼了,自然怎么利索怎么来……”顿了一下,“这三日,我便躲在村庄最大的井里,便瞧是不是从前骂过我的,倘若是,我便伸手捞那人的木桶,张开面皮张开脸去吓!我也记着呢,有些人有人伺候,不总来打水,但最可恨那几个可不能放过……于是第四日,我借着阴气最重的子正一刻,去那鳖孙的榻前,找了几个吊死小鬼,吊死在他榻前……嗯,然后他疯了,”鬼笑着飙几句不知哪儿的家乡话,“他丑个孙儿样,丑了叭唧,疯了正好!”

庚盈叫好:“要是他死了也好,这样我还能在孟婆桥上瞧你二位打架!”

稍稍聊过头了,青鸾小心拉了拉庚盈想制止,岂料庚盈愈发兴致勃勃,与那女鬼道:“说来,我也死过一回,但被救活了。”她比划了一根银针,戳了戳自己的脑后,“曾有孽障往我身上扎针,我仍在襁褓,那些人将我弃于路边,我高烧不止,迷迷糊糊早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了……”

女鬼同情道:“好惨呀。”

“还好啦,不惨啦!因为我遇见了很好很好的人!”庚盈嘻嘻道,“后来,她为了我,与天下人为敌——”

她,即游扶桑。

后世那样嗤之以鼻的涂炭屠杀,大抵只有庚盈会以如此雀跃的心态说道了吧。

你知晓尊主成名之战么?那可是为了我!尊主是为了我,与天下人为敌——每每提起,庚盈都骄傲极了。

“你能想到有谁为了你,与天下人为敌吗?又或者,你会为了谁,与全天下的人为敌呢?”庚盈总挂在嘴边,逢人便问。

今夜,她也这样问女鬼。女鬼不过十六七岁,见闻困囿于那一村庄了,没听过太多大事情,给不出答案,再闲聊几句,往生道的集市热闹起来,她便也飘走了。

几人身后,宴如是亦在听。

虽右耳朵进左耳朵出,视线不在她们身上,但也在心里留了个底:她会为了谁,或谁会为了她,与全天下人为敌吗?

没有答案。

无论哪个,她都给不出答案。

正道,天下,天下人……这样的字眼在宴如是的心里总是很沉重的,能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她的师姐作为魔修,甚至是最富盛名的魔修,与天下人为敌是家常便饭。她们到底是不同的。

正思索间,眼前一闪,是游扶桑拉了她一把,“跟紧点。在鬼市要守鬼市的规矩,”游扶桑道,“我们出入鬼市都是离魂的状态,修为散了大半,都要受鬼差管束——稍有不慎,将永远扣留于此处。”

说这话时,游扶桑也与周遭的鬼一样,一身素净白衣。她站在灯火阑珊处,四处点点明灯,泱泱薄雾,如梦如仙气。宴如是很恍然地想到,百年前宴门,师姐一束高马尾,也常常穿白衣,翩跹灵动极了。

宴门后山风吹花落如雪,少年扶桑捧一抔初春的花瓣,轻轻向前吹气。

花瓣四散,都比不上花瓣后少女的笑靥。她的师姐……

“想什么呢?”

一声响指拽宴如是回现实。眼前,游扶桑些许无奈地看着她,虽仍是一袭白衣,但乌发披散,金瞳璀璨,眉间一点朱砂,分明已与从前不同了。

白衣,初春,少年笑靥……

也都是往事了。

“无事,只是走神。”宴如是自嘲一笑,提步跟上。

话音未落,神色又明显一怔。游扶桑捕捉到这份怔忡,亦顺着她视线向某一处望去。

视线越过叽叽喳喳的庚盈与手提青灯的青鸾,越过薄雾,越过层层鬼怪花灯——

视线末端,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方妙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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