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随一直觉得,机场是最哲学的地方。
这里拥有变化的永恒,同时也兼具盛大与萧索。
人们在迎来送往间忙碌熙攘,聚合着欢笑哭闹,杂糅着别离的紧皱眉头和期待的欢欣雀跃。
每次来这里都仿佛要穿越一个人间与另一个人间之中的夹缝,一不小心就会被完全吞噬。
所以无论搭多少次飞机,他都无法完全习惯。
今天的机场也一样嘈杂,甚至更甚。吴随在电梯里还看到了拿着应援物的人群。他们好像是在追逐一个叫何见辰的明星。
那牌子上印着“何见辰,不离不弃”。
措辞仿佛是什么悲剧的预告。
最后一个粉丝进来,电梯超重报警。尴尬时刻,吴随果断退出轿厢让地方给粉丝们,自己换了方向去走扶梯。
飞机不是第一次搭,商务舱他却是第一次坐,别人给订的。吴随新奇地去换登机牌,被温馨提示可以前往商务舱专用候机室。
七拐八绕找了半天通道入口,脸上出了层白毛汗,反而比坐普通舱的流程还麻烦。
还好吴随行李简单,随身只背了个半新不旧的瘪书包,没什么重物,不然真会烦躁。
贵宾厅门口的接待人员确认完信息,用精致而标准的微笑对面前这位风尘仆仆的客人说:“很荣幸为您服务,吴先生请进。”完美地掩饰住不小心漏出的揣度目光。
接待员尊称他为先生,他不过是个大点的少年。毕竟他才十八,而且生日就是今天。
接待员压低声音亲切地说:“注意到今天是您的生日,我们公司会为生日当天乘坐航班的乘客准备了特殊的生日礼物,希望您能喜欢。”
“谢谢,但是不用了。”吴随话音平淡,不是客气,而是真的毫无兴趣。
接待员的微笑依旧标准而敬业,“好的,其实我们的礼物是新款大飞机模型,您可以看看再决定,或者送给朋友也是不错的。”
“礼物很用心。但我不需要。不是你们的问题。我不过生日。”吴随对接待员颔首致意。
有些难搞。
接待员经验丰富并不觉为难,笑容不变地一路领着吴随向贵宾厅里面走去。
贵宾厅是灰底洒暗金的色调,实木的墙板和家具配款式收敛的真皮座椅,低调奢华,闷骚暗秀。
而吴随的装扮与环境格格不入,简单,几乎是简陋。
他的牛仔裤和球鞋虽然很干净,但应该穿了很久。白色T恤领口已然磨损变形,外面套了件黑色中式外套,款式老气,像是打太极拳的老人家会穿的样式。
身后黑色的旧书包空瘪着,拉链头用曲别针代替,挂着串奇怪的木头环吊坠,好像还刻着什么难解的符号。
他细碎的短发看得出来之前认真整理过的痕迹,但一路旅途劳顿,已经没什么造型,低头看手机时会挡点眼睛。
而他的手机就更精彩了,开裂的外壳用胶带缠着,屏幕一半是花屏,看磨损的程度是用过相当一阵子时间。
不过这少年实在长得精致而肆意,无论怎么挑剔都是穿抹布也好看的样貌。而且他还是公司顶级白金卡客户特别关照过的客人。
冷淡,朴素,帅气,神秘……如此极致矛盾的组合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无论是哪家的少爷下凡历劫,亦或是幸运儿突然抽中了人生彩票,都得小心应对,工作人员心中暗忖。
接待员一路将吴随引向深处的单人沙发,在礼貌告别时被他抬起头十分礼貌地点头致意。
虽然那俊逸的脸上面无表情,但眼神澄澈,眸中不小心透出的一丝纯真的防备,恰如其分地为他的情绪欠奉做出了解释,让人不忍苛责。
贵宾室里人没几个,但又是另一番热闹。
飞墨尔本的高定贵妇刚刚被机场广播延误,飞香港的西装战士板着脸对着笔记本电脑双目无神,飞清迈的隐奢三代戴着草帽,余下一个吴随单肩挂个破书包像是跑错片场。
尤其是刚刚走开的接待员很快去而复返,低声和他抱歉地通知,他的航班因为航路天气原因起飞时间待定。
吴随平静地接受现实,戴上耳机,把自己扔到沙发里。一路下山赶长途车两晚没怎么睡,他想也好,终于能眯一会儿了。
但有人偏不能让他如意。
“哥咱们下回别和人随便合照了行吗?”
“哥今天衣服特别帅!”
“哥哥这次要过去几天啊?”
嘶……
哥哥哥哥哥……哪来的鸽子?吴随打着呵欠睁眼,看到休息室门口站着个黑衣黑裤的长腿男,那群鸽子正追着他,亦步亦趋。
这阵仗,不是明星就是债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吴随转过身懒得再看,只想周围快点安静下来。
那群鸽子被拦在休息室门外大半,还是有两三个实力雄厚的亮出登机牌跟了进来。本来这些都跟吴随没关系,然而私生们来了之后没有跟着坐去明星身边,而是掩耳盗铃般地坐到了他旁边的空位。
而他们追逐的那人则坐在几大步开外一个靠窗的单人位置上,正好在吴随斜歪着头能看到的视线范围内。
通身黑,高帮镜面黑皮靴搭黑裤黑衬衫,但并不暗沉。因为他手腕裤腰领口上挂着各式闪亮繁复的金属饰品。而且他的衬衫扣子居然还开到了第三颗,胸口细白的皮肤比宝石吊坠更晃眼。
再加上落地大窗的阳光加成,闪亮到刺眼,很难看不到。
只是他黑口罩黑色渔夫帽,中间还挡上一副茶褐色无框眼镜,明星派头十足的同时又让人看不见脸。
穿那么招摇,却又不露容貌,吴随脑子里蹦出欲盖弥彰或者欲擒故纵之类词儿,不过想到那就是娱乐圈的专属虚伪,于是觉得一切违和也就都很合理了。
准备收回目光时,吴随正好瞧见大明星摘下口罩帽子搓了搓脸。那张“伟大的脸”松懈下来,收了万能微笑,露出了一瞬厌恶的表情。
这样才对嘛,吴随忍不住笑了。
谁知道那三个跟进来的私生并不想消停,挤到吴随身边借他做遮挡,继续拿手机向大明星方向偷偷拍照。居然还有一个人到人家身边去,用开了直播的手机对着他,直接搭起话来。
“何见辰,你这几天睡得着吗?”
“你快点进组吧,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这么久没有作品你不就着急吗?”
“哥你到底是不是谈恋爱了?”
声音不大,却因为休息室里压抑静谧的氛围而显得格外清晰。
何见辰并不作答,懒散地摆摆手表示拒绝回应,偏偏身边没有跟着生活助理,他只尽可能压低帽檐闭上眼。
“请不要打扰其他客人的休息。”贵宾室的服务人员上前劝阻,私生们显然早有准备,还反问人家自己之时自拍而已碍着谁了。
因为他们的确买了对应舱位的机票,无法直接请离,服务人员也只好让他们小声一些。
结果等服务人员走开,直播的那位立刻举起手机,再次怼着何见辰的脸拍个不停。
吴随两晚上没怎么合眼了,颠簸折腾这一路精力体力忍耐力都在滴滴报警,只求大明星快点上演传说中的耍大牌结束这一切。
偏偏被骚扰的苦主何见辰一直闭眼假寐选择沉默,甚至在私生上手推他肩膀的时候,他也仅仅挥手挡了一下再没后续行动。
不是吧,这都能忍?
吴随一直封闭住校,高考结束之后又上山到道观里当了两个月苦力,刚从山上下来,就看到大明星当忍者,恍然有穿越之感。
耳边嘈杂声继续,觉是一点都睡不着了。吴随深吸气,在心中反复念“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无奈清静经填不上见底的忍耐力,山上沾来的道系气质让他一秒都忍不下去了。
于是他伸直胳膊点了点直播那人问:
“嘿,你们够了没?”
没人搭理他。
他摘下耳机,清了清嗓子,抬高音量又问:“能不能闭嘴?”
得到那群骚扰源的白眼和一句“你谁啊关你屁事!”
明白了。吴随点头,既然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那就不忍了。
他在沙发上伸直胳膊腿,像只懒洋洋的大猫一样,做了个完全舒展的动作,然后双手插兜走到了何见辰身旁一个礼貌的距离。
敏锐感觉到身边又有人靠近,何见辰转头看他一眼,像是发现他没恶意之后又半眯起眼睛,近乎自虐似地等着看一切还能怎么更糟。
他还能岁月静好,令吴随肃然起敬。
吴随伸手掏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西红柿,对着正直播那位的镜头展示一番。
又拿出一根香蕉,展示一番。
接着拿出一根黄瓜,展示一番。
他漫不经心地用衣摆蹭了蹭西红柿说:“山上自种的蔬菜瓜果,卖相一般,味道不错。都看清楚了吧?看清楚了,我可要开吃了。”
……
……
于是直播镜头前景里是全身防备的何见辰,背景里是啃得黄瓜咔咔脆响的吴随。构成一种诡异并滑稽的混搭。
几个私生互相交换眼神,又齐齐看向吴随。
这是哪儿冒出来的神经病啊?!
私生决定无视突然冒出来的吴随,转镜头试图把吴随卡在画面外面,结果无论怎么转角度,吴随总能啃着西红柿、香蕉、黄瓜走位精准地入镜。
私生暗骂几句,随他去了,只确保镜头继续怼准了何见辰拍。
吴随一边慢条斯理地剥香蕉皮,一边默数,28、29、30……
很快听到了开着直播那私生的怪叫:
“我直播间怎么没了?!”
“……我被封号了!”
吴随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山中岁月长,高考后回山那两个月里,吴随为数不多的偷懒消遣,是躲在后殿唯一一个有4G信号的地方刷刷短视频,美其名曰观察人间五十态。
因为他手机一半是花屏,看到的世间百态得折半,因此得名人间五十态。
他在负责打杂干活的间隙,就用他的人间五十态帮道观里建立了直播间,让师父师兄得空跟大家聊聊天。
直播内容和背景都很随便,有时候是在干活、有时候在偷懒、有时候吃东西。
尽管如此,也让他积累了很多奇怪的直播平台规则和禁忌。
比如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对着直播镜头吃西红柿、香蕉和黄瓜,正是会被平台直接封号的禁/忌内容。
人间事,人间治。功成,吴随飘然身退,坐回自己位置戴上耳机,正要调手机音量,就被那三个私生围住。
“你刚才干什么了?”
“就是你举报我们直播是吧!”
“你丫哪来的臭傻x,我警告你啊我拍着呢!”
“你们也配?”吴随抬头瞟过几人,满脸不屑。
“你举没举报我们看了软件信息就知道!”
吴随一个没防备让私生夺了手机想查上面的举报信息,谁知道那破手机是个认主的装备,离了吴随当即按键没用触屏不灵。
三人像弱智般折腾了半天硬是连屏幕都没唤醒,不由得开始嘀咕。
“什么破玩意,怎么弄的?”
“这种老古董,还打得开直播软件么?”
“看他疯疯癫癫的,别是有病吧。”
吴随全听见了,沉着脸忍耐力见底,“手机,还来。”
“切,谁稀罕要你的破东西。”
私生把手机往吴随面前圆台茶几上一推,手机滑过被擦得锃亮的台面——
啪叽,他的人间五十态,彻底散成一地零件。
艹。
私生和吴随同时心中暗骂。
而何见辰也随之眼神一闪,游离的目光有了焦距,似被这掉落声唤回了神思,看向吴随。
吴随一直耷拉的眼皮终于彻底抬起,眼睛直视面前私生。他眼睛大,完全睁开时瞳仁极黑,配上一副似笑非笑的冷脸,看着瘆人。
私生怕得用摄像头对准了吴随,试图用录制视频这个动作提醒他这里还有法制。
其实吴随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手机发票放哪了。
双方对峙之时,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暖暖地伸过来,挡在吴随的视线和私生的手机摄像头之间。
手上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透着青筋。但是戴着的几个花里胡哨的戒指,打乱了原本流畅的手部线条。
竟然是何见辰护住了他。
“恭喜你们,今天要倒霉了。”何见辰弓腰望着私生们,笑容里带着反派式的戏谑与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