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润珠将刀扔到一旁,双手撑着脸,一双眼在夜里也睁得圆溜溜的,明艳娇俏得很。
“行,待咱们成了亲,你做了我江家的上门女婿,改日我再被哪个有权有势的纨绔子弟看上,咱们夫妻俩收拾收拾包裹一块过去。”
李生轻咳一声,似乎很不好意思:“这,这是什么话?”
“这就听不下去了?”江润珠笑,“恐怕到时候那位还要问咱们,是你做小还是我做小?”
此话一出,李生真是哑口无言。
江润珠撑着床往外爬了两步,带着浅浅的笑意,好奇道:“我瞧着你似乎也没几根筋骨的样子,先前装成那副清高自傲的模样做什么?”
青年摸了摸鼻子,大约在江润珠面前丢脸的次数太多,那身持重风雅的皮便索性扔开,老老实实道:“话本子上说,姑娘家都喜欢这种。”
这话倒也没错,江润珠想:“那……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李生低着头,“姑娘从甘城来,甘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十分不好吗,竟让你们全家都呆不下去。”
说到这个,江润珠百感交集,她轻轻叹了口气:“地方自然是好地方,论畅快没有更畅快的,可说憋屈,缩手缩脚缩脑袋,且要当个千年王八才能安稳度日。”
总之,地方好,人坏。
“那姑娘这一走,在甘城那边可有舍不得的至交好友?”
“有那么一两个交心的,不过她们已嫁了人,以后围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女打转,”江润珠道,“其余也不过是风光时才能攀得起得交情,没什么舍不得。”
“这样啊。”李生听了,不知在想什么,话语间带着一股怅然。
大约是青年的声音低沉动听,听久了,江润珠心里那根拧紧的弦不知不觉放松,反而来了睡意。
夜渐渐归于宁静,娇养长大的姑娘规规矩矩穿着寝衣,盖着薄被,长发铺散开,只有修长的脖颈是白玉一般的细腻。
李生依旧静静坐在脚踏上,一身银白鲤鱼纹的裙子,在昏暗的烛光下有种雌雄莫辨的美,偏两条长腿不雅观的支着,露在裙摆外的一双脚暴露了他是个男人的事实。
身后是江润珠均匀的呼吸声,听在他的耳朵里世上最美的琴音也比不过。
李生敛了神色,脸上出现了一副格外陌生的表情,有些危险,有些慵懒,那双修长的双手缓慢地梳理着长发,像动物舔毛一样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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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是藏着事,心里就不安稳,不安稳睡不好难免有几分憔悴。
一早清醒,双儿已将提前熨好的衣裳取下来,江润珠生得白,绛色上身很衬她,连带眼下两抹淡青都显得靡艳。
她拿粉给仔细遮了,淡淡描眉,口脂薄红:“等会儿吃完饭陪我出去走走。”
“去哪儿?”
“花园。”
秋意浓却尚未杀尽百花,金桂万点黄,野客墙角生,江润珠还未走进花园,远远便听见少女声音清亮:“云云,去取把剪子来,这花儿开得好漂亮,正好拿回去插在屋里。”
她挑了挑眉,没想到这时候还能见到常语。
小姑娘困惑仰头:“这又是什么花?”
“迎三妃子。”江润珠慢慢走近,抬头看着树上繁花,从前无人问津,现在远远看去便茂盛惊人,比她刚到常家时开得还要好,难怪常语要特意问一嘴。
“你家的东西,妹妹竟然不知?”
“迎三妃子……啊,我想起来了。”常语挽过她的手,皱眉道,“可府里的老妈妈说这是不吉之花,母亲早就命人将这树移走……定然是他们偷懒了!”
“是吗?我以前住在甘城,未曾听闻呢。”
常语压低了声音:“那老妈妈说这是妖异之物,向来少见,所到之地必有不忠贞之辈出现,所以要早早挖去。”
江润珠吃惊道:“是吗?”
常语还要再说话,小丫鬟提着裙子笑眯眯跑来:“小姐,剪子来了。”
“记得叫人把这颗树砍了,母亲看见要不高兴的,”常语吩咐着,转而笑看向江润珠,“江姐姐的眼光好,快替我瞧瞧哪朵最漂亮?”
后者笑着接过剪子,细心帮她挑了花,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常语大约并不十分信那些个怪力乱神,聊得开心了,便将迎三妃子的事儿抛之脑后。
估摸着也就一刻钟,便有一个丫鬟匆匆而来:“小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小姑娘愣了愣:“这会子娘该在外头忙,找我做什么?”
那丫鬟自以为小心地瞄了江润珠一眼:“奴婢也不清楚,您过去就知道了。”
主仆仨一离开,双儿摸过来,做贼似的:“小姐,人过来了。”
江润珠嗯了声,提裙往花园外走,每一步都又轻又柔。
刚到门口,天赐似的飘来一阵风,她就仿佛风中弱柳,嘤咛一声往前倒去。
人高马大的青年下意识往前急走两步,扶住江润珠的肩膀,开口的瞬间便闹了个大红脸:“江,江小姐,您没事吧?”
江润珠脸更红,软着脚慌乱后退,却因为浑身无力,又差点跌倒,好在双儿及时赶到:“小姐,可是又头晕了?”
护卫慌忙抬起的双手僵硬一瞬,尴尬地放下:“我去给小姐请大夫?”
双儿焦急道:“这一来一回要费多少功夫,不如护卫大哥送我们去一趟!”
他竟然答应得干脆:“好,我,我这就去!”
这人说完便转身要去备马车,江润珠连忙阻止:“没事,我身子还好,是这石板边缘有些滑,我没站稳。”
护卫顿住,离她几步远的距离站着,小心翼翼道:“这儿青苔重,是重了些。”
女子问:“为何不换个位置守着?”
后者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对这温温软软的关切没有半点招架之力,手脚都不知如何放一般:“李头儿的命令我遵循便是,而且受点伤也,也不算什么。”
江润珠不好说什么,垂眸轻声细语:“那你可要小心些,对了,点心的味道如何?”
她待人这样亲切,护卫却忍不住再后退小半步:“回小姐,点心很好吃。”
清早天寒,太阳出来就暖和了,阳光从窗户晒进房间里,平日里暗沉沉的一角也亮堂得很。
江润珠进门的时候没瞧见李生,顺嘴问了一句:“人呢?”
瞳儿指着角落里的衣柜:“方才薛氏院子里的老妈妈过来,我便让他进去躲一躲。”
江润珠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才开口:“还有半日张悬音就会偷偷潜入清风斋,今夜过去,我们的归宿就会明了。”
“是,小姐。”
“瞳儿,你紧张吗?”
坐在门边的丫鬟一如往日,闲来无事便会做针线活,如今手里是件绣了一半的小衣,盛开的白莲和嫩绿的莲叶,只是大了许多。
“给他穿的?”
“嗯,李先生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小丫鬟没什么表情依旧冷淡,抿了抿唇,“奴婢紧张,每次小姐身陷险境时,奴婢便格外紧张。”
双儿守在门口,盯着来来往往的常家人:“小姐,若是事情出了纰漏,咱们要杀人吗?”
杀是很想杀的。
可惜,江润珠只是个普通老百姓,做不到生杀予夺看心情,便不能轻易与人结仇。
“人活着一切便有转圜的余地,敌人也能成为朋友。”江润珠说着看向内间,“他就没出来过吗?”
“奴婢说,除非我敲四下柜门,两快两慢,他就是憋死在里面,也不许出来。”
江润珠闻言呛了一口,抛下一句“你是有多不喜欢他”后,起身往里走。
她之前也没细看过房里这口柜子,黄花梨木的板材,庭院小景的雕花,柜身带着淡香,放衣裳不错,锁人也十分合适。
咚咚,咚——咚——
江润珠半蹲着身子轻轻瞧响柜门,好整以暇等着。
一息过去,毫无反应
十几息过去了。
对方没有暗她想象那样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然后探头出来问:他们走了吗?
柜子里安静得像是李生等得太久,已经睡着了。
啧。江润珠又敲了一遍,依旧没等来对方的动静后,只得主动伸手拉开门。
里头的景象和她想得截然不同,因为空间狭小,李生只能抱膝坐着,浓密的长发披散着,阳光照进来反射出淡淡的金色,眉骨到鼻梁的弧度勾着人想去触碰。
他着实是世间罕有的绝色,比初见那日竟还要、还要诱人。
江润珠看呆了一瞬,声音也没那么有底气:“你出来。”
“做什么?”李生头也不回地问。
“不出来……你想继续呆柜子里?”
“我有些腿麻。”
“那,那我扶着你。”
她伸手扶着李生的手臂,后者靠着她踉跄站稳,慢慢走到榻边坐下。
江润珠仔细打量着他,修身的衣裳男人穿着不合适,长发全部挽起来,就会暴露下颌锋利不够妩媚的事实。
“怎么了?”青年睫毛一颤。
江润珠回身抱来首饰匣子,挑了支缠丝玛瑙簪子,将他浓密的青丝半绾,又亲手改了妆,两颊坨红似醉酒,黛眉悠远如青山。
后退一步再端详,她沾了口脂点在李生的唇上。
两人的距离近,后者任她摆弄半晌,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好看吗?”
“好看。”江润珠暗暗惊艳,也不由小声回道。
李生得了回答便沉默,或者说自打从衣柜里出来他就不怎么说话,好似有人惹了他。
江润珠:“瞳儿欺负你?”
李生摇头。
“那怎么跟个受气包似的?”
李生舔了舔嘴巴,这口脂甜滋滋的带着股果香。
“不许吃,”江润珠将梳妆的小玩意放回梳妆台,回头瞧见他这样,连忙开口阻止,“不然还得再涂一次。”
青年嗫嚅:“听说你刚才去……去与那护卫攀交情。”
江润珠“扑哧”一笑:“攀什么交情?不必说得这样好听,分明是美人计。”
“这怎么能行?!”
“这怎么不行,就凭我是千金小姐?”
她单手撑着脸,“命都快没了还讲什么体面,再者,我只不过与他说了两句话,姑且算是体恤这些在清风斋当差的……”话头调转,瞄准他,“你急什么?”
李生大约没想到这一茬,顿时语塞,半天才干巴巴道:“我也帮了江姑娘那么大的忙,姑娘怎么不对我这般和颜悦色?”
江润珠闻言笑了,抬手摸摸他厚实的发顶:“这不是怕先生赖上我吗?毕竟像我这样貌美又有家底的富家小姐,可遇不可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