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页身量不矮,体型也不胖,只是上了一天班,好端端一顿晚饭没吃几口,就开始徒步远行,他倒在跨河大桥上。
陈集见他倒下了,下意识扭头看向山的方向,果然,又一盏灯亮起。
“灯亮了。”陈集提醒说。
石页自然看到了,他哆嗦着扶着桥墩站起来,岂料身体已不听使唤,“噗通”一声跪下了。
陈集从出酒楼的时候就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酒楼的服务生能看到两条灯龙,而酒楼外的人却看不到一般,一点不觉得惊讶和好奇。
他和石页算是相关人,这很正常,除非服务生是安排的,那这样的话这两条灯龙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诛心?让石页害怕?
可石页又在害怕什么呢?
陈集上前拍拍石页的肩膀,问:“我说石县长,你看到那两条灯龙和我看到的有什么不同吗?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石页听他问到这个问题,吓得一下子倒在一旁,也就是这个时候一辆出租车在旁边停住了。
出租车滴滴两声,司机落下副驾驶的车窗,问:“打车吗?我要收工了,最后一单,顺路的话免费。”
陈集立刻被吸引过来:“要是不顺路呢?”
司机看了眼表:“这个点了,不顺路我也送了,都不容易。去哪儿啊?”
陈集指指远处的山:“双山。”
不料司机笑了:”这不巧了嘛,我也去那儿,上车吧,捎过去。”
“你也去那?”
“是啊,我刚认识一个朋友,我俩约好去山底下的小镇子泡温泉,他啊就住山上。”
“住山上?你的朋友也是个妙人,我倒是想认识认识,可是……”陈集看看脸色泛白的石页,作难,“可是我们不能坐车,得走过去。”
“走过去?走到双山?”
“是啊。”陈集也不跟司机多透露什么,更不会说原因。
石页的眼睛一直看着双山,山上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他脸色慌张逐渐变为平静,几次试图站起来,没有成功后索性瘫坐在那,任由第三条灯龙盘踞。
陈集催促两声,见石页没有出声,站在一旁也不再说话。
还是司机打破了沉寂:“走吧走吧,这儿到双山开车都得半个小时,走过去不得累死,上车吧,一起。”
陈集见司机不停的重复邀请,没忍住笑出声来:“真是个角色,是不是我们不坐你的车,你这一关就过不去啊?”
司机没听懂:“什么?”
陈集摇摇头,转而对石页说:“您在这儿待着灯也会亮,倒不如坐上他的车去看看怎么回事。”
这话让石页有所触动,是啊,左右他是走不过去,眼看着那灯一盏盏亮起来,不如坐车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捣鬼。
就这样,他俩坐上了这辆出租车。
是的,陈集也去了。
车子开出去一半,月亮先消失了,接着墨云压顶,继续没多远雨点子噼里啪啦地下起来,砸在车窗车顶上,像在下冰雹。
石页又害怕起来:“不是没雨吗?怎么突然下雨了?怎么回事?”
司机一脸淡然给后座这俩科普关于双山的天气:“我们这儿靠近山,这靠近山,天气变化就是这么随机,可能上午晴天朗日,下午就黑云压顶,正常的很,这也不能说人家天气预报,真没准儿。”司机说完,一脸单纯地问,“我说二位,你们都是外地来的?旅游?出差?你们别嫌我烦,我就是好奇,我们这地界鸟不拉屎,提起来甚至不知道地图上有这个地方,实在想不通外地人来做什么,没钱没景没亮点,不过,我们县长说了,我们县已经脱贫,脱贫好啊,脱贫了就富裕了……”
司机的感慨让石页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所谓的脱贫是怎么来的,上面下了指标,他必须完成,完不成这官他也就别做了。
可脱贫脱贫,谈何容易?当地既没有特产,也没有矿物,更发展不起旅游业。
打开地图一看,夹在那些富裕地区中间的这个地方略等于无,不只是这个县,整个省份也是这样。
省里都没什么成果,他一个县,又哪里来的功绩。
陈集是个话多的,司机说完这一厢原本没人说话了,陈集体贴地怕司机尴尬,便问:“诶,你见过你们县长吗?”
司机摇摇头:“咱们哪能见着官呀,在我们县的电视上看过,没记住。”
陈集观石页满头大汗,头发湿漉漉贴在脑门上,衣服被空调阴干,潮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这样狼狈的男人,谁又能想得到他是一县之长呢?
车外的雨渐渐大起来,噼里啪啦,试图将车窗车身砸出个洞来,石页心里在想什么大概只有他知道,另外两个人只能看见他一会儿一哆嗦,一会儿一激灵。
“快到了吧?”
“快到了。”
陈集透过前面被雨刷器刷过的车玻璃看向车外,大雨天能见度不足,所有司机都会打开车灯,看出去就是花花绿绿的一片,可现在除了两旁路灯,只剩下漆黑,别说车灯了,车都没有更多一辆。
陈集问司机:“这条路上怎么没有车啊?”
司机解释说:“你看这天气,鬼都不愿意出门,别说人了,出来的也都回去了吧,刚才还有的。而且咱们现在已经开始往山的方向走了,这天气进山的更没有,所以看不着很正常。”
要进山了,乌云俯首,珠雨落盘,被大型挂车压坏的洋灰路上坑洼颠簸,疾驰着一辆黄色的出租车,车顶的灯微弱有光,它冲破雨幕,驶向灯龙盘桓的那山。
车停了,雨却没停,依旧滂沱。
汽车的前车灯打出雨帘直指深山,车上三人却没有一个要下车看看。
此刻的双山亮如白昼,无数条灯龙尽情有光,大雨也像是库存不足,压根没想着往山里头下一场。
“怎么着,要不在我这车上等等吧,等雨停了再下车。”
陈集问:“你朋友呢?”
司机答说:“在家呢呗,他家就在山里,这外头雨这么大,他也不好出来,我也得等等。”
陈集挺认同这个说法:“在山底下等着,你不怕雨太大,发生点什么意外?”
陈集说完石页哆嗦了一下,司机立马说:“车里冷气太足是不是,我开热风暖暖身子,这雨且得一会儿。”
“至于意外,”司机说,“不怕不怕,这地方安全的很。”
热风比冷风“侵蚀”人身体来的还要快,只一会儿石页就缓了过来,他由蜷缩成一团逐渐靠在椅背上,这么再看还真有些领导范。
窗外雨不见小,这么干等着也实在无聊,司机打开收音机打算听听广播,奈何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缘故,一直是滋滋啦啦的声音。
司机叹口气,把收音机关了。收音机这里刚关,对讲机一阵忙音过后有了声音,声音稚嫩清脆,像是个孩童。
那是一首歌,起初三个人都没有听清楚歌在唱什么,还是司机先跟着哼唱,也只是哼唱,调调是对的,有调无词。
第二个有反应的是石页,他的惊恐不像是装出来的,可他的反应过大,这让司机都忍不住转过身看他好一阵。
“怎么了?这首歌有问题吗?”
“关了!把它关了!”石页怒吼道。
司机把对讲机拿到耳朵边,仔细听起来,他的理由是想听清楚在唱什么,可他举起来之后对讲机的声音更清楚地传到石页耳朵里,石页有些癫狂,甚至要崩开安全带——他也没了理智去解开安全带。
陈集靠坐在车座里,一言不发,安坐看戏。
石页的狂躁和司机的淡漠形成鲜明对比,前座与后座之间有一排铁栏,石页的手也伸不过去,司机不厌其烦的一遍一遍听着,直到他哼唱出来的歌谣有了歌词,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这一刻,石页不动了,他突然而止的躁动让陈集心中生出百般猜疑,落到最后却一句:“怎么了?还好吗?”
瞧着是不太好,司机似乎听不到后座发生了什么又在说什么,摇头晃脑唱着歌,一遍两遍三遍……
石页紧绷石化之后没多久,整个人就瘫软下来,佝偻着身子,塌腰折背。
忽然,石页开始晃动车门把手,几次未果,脑袋磕在车窗上,喃喃着:“我要怎么做……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放过我……”
前排的司机是从石页第二次问他要怎么做时停下哼唱的,他放下对讲机,对讲机那头依旧不知是谁在唱歌,时刻不停。
司机的手指敲打方向盘,身子坐正目视前方,雨声掩盖了他敲击方向盘发出的声音,却掩盖不住对讲机里的歌声。
在雨势变小前,司机问石页:“那个年轻人,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吗?”
雨小了,停了,四周安静下来,荒野荒芜,盛夏时刻,寸草不生。
司机再问石页:“那个年轻人的罪名是‘QJ’,他真的做了吗?”
石页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司机,良久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