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朝云和刁氏出来瞧动静时,正见方才嚷嚷的船娘一脸菜色的半蹲在旁,似是既怕那小船里的“鼻涕虫”,又怕自己冒失的吼叫引来管事。
除了褚朝云和刁氏,往来劳作的船娘们并不敢靠近,更是连好奇心都不敢有。
大家低眉顺目的忙自己手里的活,非要往这边走,也会巧妙的绕开他们。
刁氏瞥去一眼似是不预备管,她只是个做工的,也自知没那多管闲事的能力。
可褚朝云看向那小船的目光却有些奇异,船是一样的没错,奇异的,是掩藏在船壁上的东西。
毛豆般大小,色泽偏绿,旁侧的豁口边缘,拉丝样明亮的一层似果冻般顺滑。若不是船壁那侧乱七八糟挂着些荷花,这小东西,许是早就滑不溜丢的落回了水中。
褚朝云原以为自己看错了,于是她松开挽着刁氏的手,急吼吼的窜去小船旁,一伸手带着点技巧的将那水生植物抓在手心。
她这么一抓,方才惊叫过的船娘便又不受控的叫出一声。
褚朝云偏头看那船娘,顺口说道:“这没什么可怕的。”话毕,一个不留神,“鼻涕虫”自手心滑脱,褚朝云还是没留住它。
褚朝云方才看的一清二楚,那根本不是什么鼻涕虫,而是一种营养价值连城的水生植物——莼菜。
见“鼻涕虫跑了”,那船娘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并疾跑过来,抓着褚朝云的手就往河水里扎,“你年纪小不识得,被那种虫给咬到,可是会出人命的!”
褚朝云:“……”
历史上备受乾隆爷喜爱的莼菜,竟被这个时代的人误认为虫?
褚朝云也是开了眼了。
她还以为蕤洲人民靠水吃水,水里那点东西有她认不全的,也没百姓们认不全的。
现在看来,哪个时代都有知识盲区。
褚朝云吃了几日菱角自然也想换换新口味,可河里能生吃的实在不多,其实这几日夜晚下河寻食物时,她也看到过不少能认得出的植物,只是那些东西,最起码也得水煮一下才敢食用。
洗了个手的功夫,褚朝云脑子里已经出现了千百种莼菜的做法。
褚朝云起身甩甩滴水的手,刁氏便低声唤她:“朝云,过来帮我做点活。”说着,刁氏就一瘸一拐的往暗仓处走。
褚朝云明白,方才动静闹得有点大,刁氏是在保护她,她自然承这个情。
她迈步跟上刁氏下到暗仓,来了刁氏的隔间坐。
正如妇人说的那般,刁氏的床板上铺了褥子,褥子上还叠放着棉被,棉是最廉价的那种,虽质地偏沉,但也好过她睡的光板床。
刁氏见她手下使力在被褥上按,便叹了声:“先攒些月银吧,到时候我想办法下船给你弄一床来,这秋一过,便要入冬了。”
几句话虽听着没什么,实则却惹人伤感。
在这条花船上,总有人没办法弄到御寒之物,那样便过不了冬。
褚朝云收回手,低低“嗯”了声,再抬头时,依旧是副笑颜如花的样子,“刁婶子要做什么活?”
这一说,刁氏才记起那随意找过的借口,她拢了拢掉落的头发,不算黑的头发里掺着些银白,“有时下船,我便会去绸缎铺子买些碎布,都是些零散的,不值几个钱。”
说着,她低头瞟了眼褚朝云漏风的草鞋,“你挑些能用上的,拿回去补补鞋吧。”
褚朝云没想到刁氏会如此为她着想,一时间有些呆。
这些碎布的确不值什么钱,可船娘的月例少的跟珍稀物种似的,她还真下不去手白嫖。
思来想去,褚朝云起身说了句“您等我一下”,便脚下飞快的奔回自己隔间,小心的拆开油纸包,拿出一半菱角来,又偷偷走了回来。
刁氏看到那些菱角时,难免惊讶。
褚朝云笑着将菱角塞到棉被下,挤眉弄眼道:“方才带着客人游河时顺手摘的,我那还有些,这些您留着悄悄吃,还是别被发现了才好。”
她没傻到和刁氏实话实说,倒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
而且就算刁氏吃菱角时不慎被谁发现,这样的说辞也不会令旁人眼红。
刁氏知道这些菱角来之不易,本推脱着不想收,奈何褚朝云坚持,“您对我好,我心中感激,咱们有来有往,东西我也收的安心些。”
她说着,挠了挠头,进而尴尬道:“而且除了布条,我还有其他事要请教您,怎么说也是我赚了的。”
这句话把刁氏逗得想笑。
二人弯着眼眸对视片刻,褚朝云才讲出所求:“简单的缝补我还做得,但这补鞋子是个精细活,还请刁婶子指点指点我。”
那日她帮刁氏给劳工们补衣裳时,刁氏就看出她是个生手,又见褚朝云没声张,而是不露声色的偷学,便觉这丫头还是有点机灵劲的。
刁氏轻点下头,算是应承。
取出针线后,她将小窗往上抬起些,借着一点光,压着声的开始教褚朝云补鞋的技巧。
刁氏这里也没油灯,褚朝云不太了解这个时代的物价,但也猜到那油灯的价格定是有些贵的。
休息过后他们还要接着做活,褚朝云学了一半,刁氏叫她晚些时候再来学。
晚点,厨娘要做红薯羹,婆子提来两筐新鲜红薯,褚朝云就依着要求拿去一边洗了个干净,又依次削了皮才算交差。
那厨娘出来进去皆戴着帷帽,帽檐那侧撩起,发尾部是放下的,来来回回一阵风似的,还真没谁看清她长什么样子。
褚朝云对她的样貌不怎么关心,倒是忍不住去想那红薯羹是个什么味道。
灶房帮工完成,褚朝云又拿着布巾去擦灯笼,之后就到了晚饭,一只馍馍攥在手里,褚朝云疾步回了隔间。
趁着日头尚未落山,她抬起小窗,借着光低头补草鞋。
她的脚趾头被吹了好些时日,表面硬硬的一层,又红又糙,若不是晚间有机会沾点水润润,她都怕会干裂了。
褚朝云按照刁氏教的先比量布条,寻到几片合适的,就打算往鞋子上缝。
手下动作刚起,她微微偏头,看到堆在脚凳下的芦苇后,眼眸一亮,如果往布条里絮一些芦苇,穿起来会不会更暖和?
不用想也知道“会”。
褚朝云匆匆起身跑去刁氏那嘀咕了几声,刁氏赞许的点点头,又教了她如何絮芦苇的技巧。
月升日落,即便花船红灯亮起,光线也黯淡的不适合再缝补了,褚朝云放下才弄了一点的活,把剩下的菱角都拿出来吃。
放了一日的菱角,味道不如刚采摘的鲜美,但总要好过手里的馍馍。
今晚来花船的客人不多,雅间的乐声时有时无,褚朝云吃饱之后就躺到床上歇息。
有芦苇隔着,舒适度直线上升。
不知不觉,人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花船已是歇业状态,管事和姑娘们都下了船去,只留两名劳工在码头看守。
褚朝云缓缓起身,心里还惦记着没补完的鞋子,思量片刻,她索性拿着针线去了船尾继续缝补。
今晚吃了菱角暂时不饿,她准备停一日再下水去。
红灯笼虽已熄灭,但此时,河面上落满了银灿灿的光,天上的星子细细密密,也不知对“密闭恐惧症”的人来说,这到底是美的,还是令人生畏的。
月光算是亮的,勉强也能叫她看清手里的针和线。
褚朝云盘腿坐在船板,一点一点开始缝补,一只补好再换另外一只,虽然期间手指被扎了数次,但看着缝隙都被填满的鞋子,褚朝云还是蛮欣慰的。
甚至还有点莫名的成就感。
起身往暗仓走时,她不由自主的停下来看向灶房,嗅着红薯羹残留的一丝味道,褚朝云快步下了木梯。
这一晚褚朝云终于睡了个舒服的觉,一早醒来蹬上鞋出门洗漱,脚下也是从未有过的暖和。
会变好的。
她用清水扑了几下脸,整个人都清爽起来。
今早又轮到她收拾雅间,只是分活时,褚朝云发现刁氏没在。
缺了一个人干活,并没谁甘愿主动来填这个空,除了她和一个上了岁数的船娘,其余人皆躲得他们老远。
钟管事本想随便指个人来顶,褚朝云便先开口,“要不二三层就我来清洗吧,只要午时多给我半个时辰歇息就成。”
钟管事目光不善的看着她,满眼都是“你还挺会见缝插针”的意思。
褚朝云眨巴眨巴眸子,提上木桶就往上走,钟管事倒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收拾完雅间下来时,褚朝云才听到其他船娘议论,据说昨晚春叶姑娘又饮多了酒,一早便胃痛的厉害,好像还吐过几回,刁氏就赶着早的去给她送热粥了。
这句说完,又捡另一句来说,通常若是赶上要清洗雅间,刁氏都会把煮好的吃食给赵大,由赵大派人送去,并不用次次都叫她下船跑腿。
而今早要搬的货物也不多,好些个劳工都闲着没事。
“刁氏可真是越老越精,偷着摸着的躲活!”
“收拾雅间是大活,我每做一次老腰都要痛上几日,她不能为了自己松快,就把咱们往死里逼啊。”
言语间都是不满,不过顾忌着管事们还在船上,而不敢大声张扬罢了。
可这话褚朝云听着却觉得不太对,自打和刁氏接触以来,她就没见过刁氏仗着那点待遇欺负过谁,就算没特殊对待过哪个,也远谈不上“逼迫”那么严重。
她正想的出神,就见刁氏提着一篮子衣裳上了艞板。
碧色的衣裳看着眼熟,大抵是春叶穿脏的,衣裳质地轻薄,提着并不会重,可刁氏上船的动作却越发吃力了。
褚朝云眼眸露着些诧,忙走去将篮子接过,如无其事的搀了搀她,“最近风大,吹得这艞板都跟着晃,刁婶子可小心些,别吹飞了春叶姑娘的小裙儿。”
她说着一脸的笑,刁氏借着她的动作迈上来,感激的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