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朝云听到这声呼喝,微微松了口气。
尽管大汉们动作粗鲁,不时还扯动到那小臂的伤口,可赌对了的褚朝云仍觉出一股说不出的庆幸。
今后的事,今后在筹谋。
眼下,她只管老老实实等着跟褚惜兰汇合就好了。
小院距离河岸的花船并不算远,此刻一波早集刚散,路面上除了一群拍手唱歌谣的孩童,几处零散的鸟叫,便只剩下些散乱的杂摊了。
如今世道,各行有各行的章法,即便有人看到她蓬头垢面被大汉押着的模样,也没谁敢去打听。
褚朝云跟着两名大汉来到河岸处,码头当间停着一艘最大、最显眼的花船,那船只板面极宽,船身两侧的船钉也甚是考究,被赤金的日头一照,折射出的光澄澄耀眼。
褚朝云刚被晃了下眼,前方大汉就踩着艞板走了上去。
很快,一名身着窄袖褙子,粗麻裙裤的女人便从暗仓走了出来,女人面容苍老,脸颊被风吹得粗糙泛红,头发被麻巾随便一绾,三十多岁的年纪倒显得有些干练。
“钟管事,李婆子说这人交给你了。”
大汉说完,便将褚朝云往前一推,而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船上似乎比路面上偏冷些,股股而来的风不停撕扯她的皮肉,那道新划的口子被风一刺,牵扯的全身都跟着痛。
褚朝云不受控的打了个哆嗦,伸手遮住了血口。
钟管事扫去一眼,心知肚明褚朝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是她并未多言,抬手招褚朝云跟着走时,甚至还冷冰冰的剜了她一眼。
船面有些湿,像是刚清洗过一回,破草鞋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一股清爽水植物的味道倒是不算难闻。
褚朝云老实跟着,从船身一侧的木梯下去后,除了视野愈加昏暗,这吸进口鼻的气味,“花样”也逐渐繁多起来。
汗酸脚臭,潮湿腐败,在压抑憋仄的空间内形成一股凝固的气流,让每一个下到这里的人,都被迫生出几分焦躁和坐立不安来。
暗仓走道过窄,只容一人通过,再加上褚朝云个头有些高,就更要低些身子缓慢的走。
窄道两侧皆是木头搭的简易隔间,棺材板子一样的小房间内,配有一张比手臂宽不了太多的木板床,床旁立着的脚凳勉强能放些物什。
褚朝云跟着钟管事一直走到尽头,女人转身面向她,指了指身侧的空房,“这是你今后的住处,安置好后上去找我。”
褚朝云瞧瞧空着的对间,心中思忖着褚惜兰会不会住在她对面?
钟管事离开后,褚朝云便打算坐在床板上歇歇。
她摸着黑的在一侧船壁上寻找,待适应这片暗后,果真发现个拉环状的装置,褚朝云抓着拉环用力向上,“咔哒”便将手掌宽的窄窗给推开了。
徐徐微风灌入,总算冲淡了几许异味。
倏然,一个叠的齐整的油纸包顺窗飞入,无声的砸落在她怀中,褚朝云条件反射的向外看去,可这只供透气的窗子实在太窄,她努力半天,也只能瞥到几双来回走动的鞋子。
显然,在船上做工的人活的很是艰辛,这些鞋子,竟没有一双是完好无损的。
她脚上这双是原主从家中穿出来的,本来是好的,但也因这一系列的折腾之后,光荣“负伤”了。
褚朝云动了动被污泥蹭的看不出本色的脚趾头,表情纠结起来。
想到那莫名而来的油纸包,也顾不上手疼,迅速打开后,就嗅到股浓烈的草药香味,粗略想来这是一包止血的药粉。
褚朝云无法断定这份好心来自于何人,暂在心中默默感谢一番,而后便忍着痛将药粉洒到伤口上。
不多时,血便被彻底止住了。
她没有急着出去,而是就着潮湿的床板躺下了,想来钟管事也不会计较这点时间,褚朝云便趁着空想多歇歇。
这边歇脚,那边也没闲着,一直在悄悄留意外间的动静。
算算时辰也该差不多了,可褚朝云却并未等到褚惜兰上船的消息,难不成——
这么想着,褚朝云有些躺不住了。
倒不是她多担心褚惜兰,毕竟她不是原主,他们之间非亲非故。可人遭遇变故时,下意识想要抱团的心理任何人都有,褚朝云也一样。
再者说这短短一两日的相处,褚惜兰的性子她也摸了个几分,善良心软,或者换句话说就是好骗。
若非那个三婶熟知褚惜兰的为人,大抵也没把握这事能成,而原主和褚郁这两个倒霉催的,不过算是送的罢了。
褚朝云也能理解褚惜兰,都是自家亲戚,哪里会像防贼一样防着呢。
褚朝云怨恨自己摊上这破事的同时,也勉强能找寻点安慰,想来三车相撞她已是无力回天,既然意外到了这里,便就算作是天意吧。
既是天意让她获得了第二次生命,让她成为了褚家的女儿,那她也绝不会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褚朝云起身上去找钟管事,刚好见这女人跟赵大说着什么,她默默等在一边。
不多时,二人说完了事,赵大路过她身边时褚朝云下意识张了张口,她想问问褚郁的情况,不过赵大并没给她机会,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褚朝云心想,反正都在同一处做工,还是等稳定下来再说吧。
单独面对钟管事时,褚朝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本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可钟管事并不买她的账,看着她的目光依旧漠然。
钟管事短促的打量她一眼后便移开了视线,随即语调敷衍,机械般说道:“船娘的活计分两种,”说着,似是又撇了她一下:“你是第二种。”
见褚朝云一副乖巧聆听状,钟管事继续道:“你们主要负责船只的清洗以及船上的杂活,偶尔也会给姑娘们做做饭食,若有客人想要游河,游河需坐小船,你们便负责摇橹,摇橹会么?”
听钟管事问,褚朝云忙应声:“我可以学。”
那就是不会。
钟管事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但也没当回事。
“陪同摇橹需换我发的衣裳,平日做活随便穿穿就得,如无准许禁止随意下船,月银十文,每月月初来我这处领取……”钟管事扯了扯嘴角,也不知这表情是在嘲讽谁,“这吃和住都在船上,其实也花不上什么银子。”
短短几句看似平平,可褚朝云还是被惊到了。
十文?
欺负她是头回穿越到古代吗?
过往在现世,半夜三更精神奕奕躲在被窝里看小说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剧情细节虽记不全,但古代一名小丫鬟的月例最次也在十五、二十文往上吧。
你们莫不是在白嫖劳动力?!
褚朝云张了张口,但出口的话却拐了弯:“敢问钟管事,第一种船娘要做的……是什么?请管事怜惜我还有姐妹在那间院子里。”
是的。
“工资不合理”这件事她还是没敢提。
现下已经沦落到要做苦工的地步,大汉们的鞭子也就无所顾忌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擅自冒头即为蠢。
似是料到她有此一问,钟管事几步过来,视线再度落向她手背那道伤。
女人语调轻慢冷薄,声音利的和性子一般干脆。
“既不知要作何,又为何自伤躲避?”
钟管事似笑非笑看向她。
褚朝云兀自垂了下眼,“想给自己争个主动权吧,我猜那不是什么好差事,否则李婆子也不会预先敲打一番了。”
有些小聪明还是没必要耍,难免弄巧成拙,所以褚朝云选择说实话。
钟管事表情未变,只错开视线淡淡道:“船娘与秦楼楚馆的女倌不同,虽是做些吹拉弹唱的活计,但你也不必想的太歪,花船的客人并不局限于男子。只不过么……”
女人略带深意的笑了声:“姑娘们即便没有月银可发,但若得了客人的赏,你们怕是攒上几辈子的月例,也是没法比的。”
说罢,钟管事看她一眼,像是有些幸灾乐祸:“现下知道了真相,可后悔了?”
褚朝云断然摇头:“并未。”
褚朝云黑瘦的面容透着坚决,不知怎的,钟管事看着看着便晃了下神。
“好了,去寻个闲人学摇橹吧。”
褚朝云应声离去,几步走到船身一侧,抬头望向上方足三层高的精致雅间,粗略的看了几眼。
……
夜晚的红灯笼高高挂起,花船行至水中央,热热闹闹的雅间内,不时传来阵阵笑声与乐器鸣奏之音,水中倒影如一条分割线,一半是浮华灿烂,而另一半,学了整整半日摇橹的褚朝云,胳膊肘都累的肿起来了。
晚间风大,脚上的破草鞋堪称摆设,吹久了,每走一步都麻木钻心的痛。
原以为上船之后便不用再吃馊饭了,结果负责送饭的工人一来,褚朝云就认出了那只桶,俨然就是被关院子时,大汉手里提着的那款。
两只泛着酸气的馊桶,一只盛着硬馍,一只汤水发绿,说不好飘上来的到底是野菜还是水草,总之难闻的令人作呕。
而其余做工的船娘们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他们人手一只木碗,盛汤取馍,而后蜷到角落里一口口不知滋味的吞咽着。
褚朝云饿的胃绞痛,也被迫拿了只馍回到暗仓。
身下的木板床本就湿的生苔,窄窗的进风口一吹,冷气一股脑的往骨缝里钻。
褚朝云被冻得头皮发麻,脚趾死死抠住草鞋,这小窗关不得也开不得,开着吃饭要灌一肚子风,关上又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想到回房路过的其他隔间,无一人用得起油灯,便知那十文的月银屁用不当。
没来由的恼怒由心而发,褚朝云扔开那馍,趿拉着那双破鞋一路上木梯,大步走去了船尾。
她目光垂直的望着河面,一片片涟漪泛过,褚朝云手指狠狠攥紧,这种日子她实在过不下去,一定要想办法改善改善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