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地面是湿滑的，带点腐烂的苔藓腥气。徐琢下意识想撑起身，手臂却使不上一点力气。

石壁缝隙中的水一直从吊顶上向下坠，黑发粘连在徐琢的脸上，挣扎扭曲的肢体让她活生生像一个爬出来的水鬼。

“理在上……这玩意儿竟然是活的。”

听上去似乎是个女人，正大声惊呼，因为太过震惊而向后退的一步恰好踩在了徐琢的髌骨上。

徐琢因为疼痛而闷哼出声。

另一头是有些粗犷的男声，“法蒂玛，如果刚刚你没有直接把这孩子吊挂在半空中的绳子割断的话，他活着这件事或许更有说服力。”

徐琢还在地上抽搐的腿突然不动了。

“好了瓦利，别废话。”中间传来一声呵斥，“既然这里还有一个活口，就一起带出去……对，不要像抬尸体一样，要轻拿轻放。”

有一双手摸索上了徐琢的眼睛。

“喂，长时间呆在黑暗里出去见光眼睛会瞎吧。”叫法蒂玛的女人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块浸满血水的布给蒙徐琢脸上了。

瓦利不以为意：“瞎了就瞎了呗，什么年代了，到时候换双最新款人体生物科技电子义眼，还能物理学放电。”

“给我们未来的同伴喂点营养液。”中间那个听起来是两人上级的人发话了。

法蒂玛打开一支营养液，抬着徐琢的头灌下去。她没管顺手拿的什么味儿，干扇贝的腥气顺着冰凉的液体滑进徐琢嘴里，呛得她精神恍惚。

不是，强买强卖啊，谁是你们未来的同伴。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小雨，冰冰凉凉的，滴在徐琢的身上。她平躺在泥土上，除了头部以外的躯体没有一点知觉，像是整个人生来就长在了土里。

原来自己真的早就离开d12了。

d12没有自然的四季与天气变幻，自然不可能将雨落在她的身上。

刚刚那个不知名的男人过来确认她还有自主意识以后，问她知不知道现在是星历多少年，记不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

徐琢有些迷茫，微微松动了一下指尖示意自己并不清楚。

“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小鬼？”

这句小鬼不是亲昵也不是调笑，而是客观形容徐琢目前的身体情况。吊死鬼一般青白的肌肤，看上去没发育的一片薄薄躯壳，深陷的眼窝像按在橡皮泥上的两粒沙石。

“……余玉。”徐琢张了几次口，终于发出了一些尖指甲刮锈琴弦的沙哑声调。

那人拿着几张纤薄的卡片，从里面抽出一张扔徐琢身上。徐琢愣了一下，手指缓慢拾起那张卡片。

“这里是废弃的帝国第四监狱旧址，你已经在这里呆了近37个月了。”

他说多少？徐琢脑子里的齿轮慢慢切合，转动了片刻才算出三年这个数字。

三年？

缓慢移动的记忆碎片试图拼合这段消失的时光。

她只记得她记忆里最后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全都凝固在了爆炸的光圈上。然后呢？然后……她没死吗，不对。

脑海里面有些模糊的画面正在被一点点擦去。

人在受到巨大创伤后大脑会启动自我保护机制，合理化或者直接将相关的经历从记忆中删除。

徐琢清晰感知到自己现在就在经历这一过程。

记忆中闪过一些模糊的场景，大约是在扎针，然后很多很多人在笑，一张张没有五官的面孔聚集在她身上。一场下了三年的雨，水滴烫得她发起高热。还有一些和她一样的小孩子被白布裹了抬出去，他们问，她怎么还没死……

徐琢试图控制精神抓住这些记忆，却还是疲惫地眼睁睁看着他们流走。

雨越下越大，冲走了徐琢脸上蒙的黑布。

她讨厌下雨，从此刻开始。

徐琢睁开眼，雨水冲刷掉她眼里的污血。眼前的画面不甚清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面前那个人没有再对她提问，而是静静凝视着她。

拼命眨眼挤出多余的雨水，徐琢才看清面前站着的一群人。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希腊式基同服饰，披着黑金色的外袍，雨丝没有一点能倾斜进他们站立的土地。

为首的人下半张脸戴着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平和的眼睛。他开口，徐琢就知道他就是刚刚说话的那个人。

他问：“还能站起来吗？”

徐琢站不起来，但也不想被陌生人扶起来。她有些警惕的看着这群人，旁边还有几个小孩子，徐琢没有记忆，不确定曾经是否见过。

看来他们也活了下来。

金面具当她又说不出话了，顺着徐琢的目光开始介绍：“这颗星球在成为荒星之前也曾被给予未来蓝星的称谓，人类对其倾注了很高的期盼，如果不是地底的放射性晶石会损害人类健康，这里就是第一个被发现的类母星。”

“可惜，因为放射性晶石的存在，这里也由一级星球降级为三级星球，不过没关系，资本家们很快就发现了商机。虽然这里无法作为宜居星球，但作为新能源开采的矿星，这里有最丰富的资源，很快这里边被一位商人买下。”

“星球的第三次易主就是能源开采尽之后，被帝国回收，在千疮百孔的星球上建立起了帝国第四星际级监狱。”

说到这里这人停了一下，从地上把徐琢薅起来：“这里修建的第一间牢房住进的第一位囚犯，是位疯狂的人体科学家，因为违背星际人类安全保护法获得了为期四十年的监禁。”

“科学家来的时候，这颗星球依然具有不小的放射性，放射性使他脑袋里的肿瘤发生了变异，那段时间科学家总是疯癫地拉着狱友说，嘿，朋友，我脑袋里面有神。”

金面具说到这里有些嗤之以鼻，揽着跌跌撞撞的徐琢往监狱里走，“喂，小鬼，光听故事，给点反应啊。”

徐琢没力气，只能听话地点点头。

“……总之。在监狱废弃以后科学家把荒星看作了‘神降之地’，在监狱废弃以后带着愿意追随他的人，返回这里，并吧第四监狱地下隐蔽的水牢当作了神庙，夜夜祈求神迹的再次出现。”

“而十四岁以下的孩童，就是降临的媒介。众所周知，星际人类最重要的等级划分就是来源于身体素质与精神能力，科学家从未分化的孩童上得到了启发。”

眼前人目光灼灼看向地牢深处：“在人体身体最孱弱的时候，精神反而会最宏伟。未分化时，人体的精神力没有出口，残破的躯体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力压迫，才会压缩成‘肿瘤’，神谕也因此降下。”

徐琢听明白了，这大概就是她为什么现在肌无力的原因。

“科学家的精神体是海葵，五年来，他潜伏在荒星上，捕食往来的小型星舰与飞船。”说到这里金面具停了一下，他似乎也想不通，为什么科学家精神体会如此强悍。

他半拉扯带着徐琢走进屋檐下，其他黑袍人还站在外面，只有一个雅利安面容的女人和一个高大的男人跟了进来。

“活下来的这群孩子中，除了你，最长的在这里仅仅呆了不到一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需要徐琢接话，他继续说：“意味着你拥有非常高级别的精神力，保护你的精神没有因为这三年的折磨而溃散，特别是现在身体破败的情况下，你几乎是铁板钉钉会分化为向导。”

听到“向导”二字，后面站在的两个人面容都变得激动起来，几乎是虔诚地将手放在额前。后面两人和金面具的额头上都出现了类似眼睛和头脑的图形，发出莹润的光泽。

三个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徐琢身上。漆黑的牢房里，三张口中开始吟诵徐琢听不懂的教义，一个个扭曲的金色字符浮现在了徐琢四周。

那不能叫有点诡异。

徐琢感觉他们这样的状态有点眼熟。

中邪也不过如此了吧。

徐琢的身体不能支撑她站立，她往后跌坐在地上，侧头看见外面的黑袍人也是这样围着那几个小孩。虽然徐琢知道自己是被“救”了，但她从没有觉得这个世界上会有救世主。

此刻她突然意识到到她的想法是对的，她没有要求这堆人能一身正气告诉他们“我们来把你们救出地狱”，但也没想过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这么直白。

她终于知道金面具为什么看起来瞧不上科学家的“神”，那不是一个正常人看待斜教的厌恶，而是一个朝圣者看待异教徒的轻蔑。

合着你们是另一个斜教啊。

中间人神圣地举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银色圣杯，将其掷于地上。圣杯朝上，中间人漆黑的眸子里露出湿润的光泽：“感谢理，赐予我遮风挡雨的地方；感谢神，赐予我一个万灵的女儿！”

那个人一步步走向徐琢。

他取下面具，露出一张称得上十分悦目的脸，用他那平和柔情的目光包裹徐琢。

伸出手，抵在徐琢的发顶上：“我的名字，叫徐恪。”

“乖孩子，我是你的父亲啊！”

徐琢：？

徐琢：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不是，大哥，姓倒是代对了，但我真没你这么大的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