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翌日,梳发上妆之后,崔氏亲自给她穿上了由礼部司早已备好的大婚衣冠。
大豫婚服讲究“红男绿女”,女子婚服是青绿之色。
里衣之外,套了几层绣花单衣,下裙着红,最外才套上的金丝滚边青绿色大袖衫,层层叠叠,既繁复又端庄。
最后,女萝才给郑泠高高的发髻之上,戴上一顶金翠花钿冠,很是华丽。
崔氏满意地打量郑泠这一身装扮,含着笑赞不绝口:“今日我们泠娘最好看了,是京中最美的女子。”
说着,崔氏竟红了眼眶,“昨日瞧你还是个小姑娘,这一身打扮,倒教我想起了昔日的安阳公主,当年她盛装出降到郑家,与你父亲成婚,也是这个模样。”
郑泠听了这话,从镜中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模样,不由恍惚。
都说人靠衣装,她从前的穿着打扮还是个小姑娘,看着绝不会将之同‘美人’这种词汇连想起来。
如今婚服加身,倒也有了几分她曾经艳羡的女子的那种风华,也与那副挂在父亲屋中的母亲肖像,渐渐重叠。
小时候她还觉得自己长得没有画像中的母亲好看,常常感到自卑和难过。
后来父亲安慰她,她不论是何模样,都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存在。
这之后,她没了心结,倒是没有再纠结过自己的长相,也没多加关注。
如今听崔氏这样一说,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容貌越来越像母亲了。
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成人了。
她想,父母在天之灵若看见自己出嫁,也是会为她感到高兴的吧。
临行前,郑泠寻了空隙,将今日这朵消寒梅花点上,随后特意交代了金钏将这副《九九消寒梅花图》,一并放在嫁妆中带去崔家。
这一天,郑泠过得十分恍惚。
她只记得后来盖头一遮,手上拿着团扇,吉时一到,就有个未曾见过几面的族兄背着她出了郑家大门,将她送上了门外的八抬大轿。
崔家与郑家离得不远,隔着一个坊而已。
但这距离,不够摆开太极宫二位圣人,及郑家给她置办的十里红妆。
于是接亲的队伍,特意绕到了朱雀大街,绕了一大圈,令整个京畿的百姓,都见证了这一场于腊月雪深之际的风光大婚。
这日,雪满长安道,十里红妆路。
夹道观望的百姓,纷纷赞叹:荣宁郡主与右武卫将军,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的一对眷侣。
连郑泠也这样认为。
她以为自己这个代表着陇西李氏、荥阳郑氏的大豫郡主,会与博陵崔氏的崔家六郎,结三姓之好,能够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
他们的婚礼,事急从权,并未按照大豫传统的‘黄昏’时分进行——于黄昏迎亲。
而是一大早,就将郑泠从郑家接走。
接到她之后,迎亲队伍绕内城一圈,于正午之前回到了崔家。
到崔家之后,在亲朋的证婚下,郑泠与崔忱骦拜过堂,两人就被喜娘丫鬟傧相们簇拥着送往百子帐。
她的右手持扇,遮挡在脸前,加上头上还遮着盖头,她只看得见自己的脚下,因此不敢走得太快。
知道她行路不便,喜娘特意将郑泠的左手交到了崔忱骦手中,由他牵着她走。
这一举措,引得旁边的姑娘郎君们嬉笑起哄:“新郎好,新妇娇~”
又有人接着龙下去:“新郎好,新妇娇~新郎来把新妇牵,恩恩爱爱一生亲。”
也有人即兴吟诗一首,“新人拜高堂,执手坐青帐;罗扇轻遮面,喜吟却扇诗;同饮合卺酒,白头共此生。某不才,祝贺将军郡主,白头偕老,比翼双飞。”
崔忱骦一一谢过他们的祝福,脸上挂着喜悦的笑。
郑泠的手被崔忱骦滚烫的大手包裹着,她听了这些祝贺之辞,脸上瞬间升温,心中虽然愉悦,竟也有些不太好意思。
她看不见崔忱骦的表情,但料想,他肯定更是红光满面。
百子帐也叫青庐,本该搭在崔忱骦居住的院落的西南角,但近来深冬雪厚,要是在薄薄的帐子中住一晚,太过不切实际,人都要冻死。
于是便直接改在了他的卧房,将这里布置成与正常的百子账差不多的样式。
这是昨天下午崔家布帐时,特意来郑家请大伯母前来‘撒账’。
昨夜大伯母也悉数告诉了她,并且教了她其他的婚仪细节。
行至卧室外门前,崔忱骦放缓了速度,轻声提醒郑泠小心门槛。
她慢慢跨步过去,随他进了室内。
他将她领至床前,两人并肩而坐。
崔忱骦身型高大,坐在她旁边,郑泠只觉得盖头之内的一半光线,都黯淡了。
陌生的环境和周围闹洞房的声音,让她有些不习惯,心中尤为紧张。
她胡思乱想之间,就听到喜娘扬声喊道:“请新郎让新妇却扇。”
崔忱骦按照仪式,念了一首《却扇诗》,末了温声道:“请娘子却扇。”
他的声音很好听,如他的长相一样儒雅,清越如玉石相击,实在难以想象,他竟是个能冲锋陷阵的骁勇武将。
郑泠心跳的厉害,将障面的团扇移开,旁边随侍的金钏,适时从她手中接走。
喜娘又笑道:“请新郎为新娘揭开喜帕——”
围在屋中的宾客们,欢声笑语。
在这些声音中,郑泠听到了两个小孩儿的声音:“能见到新妇咯~”
“小叔父,快快揭开盖头,我要看婶婶!”
童言童语,欢快极了,她不由弯唇浅笑。
随着这指引,女萝从旁递过喜秤杆给崔忱骦。
在满室期望之下,他伸出手正欲接过,热热闹闹的氛围中,忽然有一声极为焦急的声音,盖过了各种贺喜——
“报右武卫将军,河南道刚刚传回集报,前线危在旦夕,陛下有令,命您即刻整装领兵东出!”
军令如山,刻不容缓。
身为一个武卫,这是刻在崔忱骦骨子里的轻重缓急。
他脸色一变,喜悦不再,毫不犹豫地起身,对着坐在床沿的郑泠深深道歉:“对不起,军情紧急,今日我有负于你,他日若能归来,必定再补你一个婚仪。”
留下这句话,崔忱骦头也不回地提步离开。
本围在屋中闹洞房的人们,顿时噤如寒蝉。
这种时候,突发这样的事情,对于刚刚嫁进来的新妇而言,无疑是一种亏欠。
金钏和女萝,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见状,喜娘的脸上也挂不住笑了。
她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新妇的盖头都还没揭开,新郎就急匆匆要去前线。
这短短一刻,她穷尽了毕生的吉祥话,想给今日这局面圆上一个好听的话:“新、新……”
可是她这素来利索,能说会道的嘴皮子,竟磕磕绊绊说不出一个字。
正当骑虎难下的时候,她听到一个镇定的声音:“大豫安危重于洞房花烛,六郎心系天下,以战事为重,此去战场是为国为民之举,想来说出去也无人会笑话。”
喜娘这才发现,这个声音竟是端坐在床边的新妇发出的。
她连忙接话,“是是是!右武卫将军以国以民为重,今日之事,天下万民,只会赞扬将军的大义,和郡主的明理大度。”
郑泠捏紧了自己的手,冷静地吩咐,“请为我寻个德高望重的崔家女眷,代替六郎为我揭喜帕。”
屋中的崔家女眷连连应声,转身去找人。
只成了一个‘却扇’礼和‘坐帐’礼,其余宾客见此,也及有眼力见的陆续散去。
最后的喜帕,是崔家一个九十高寿、膝下五世满堂的叔曾祖母,为郑泠用称杆挑下来的。
老人家觉得崔家有愧于她,见她娇娇小小的模样,心生可怜,还留下安慰了郑泠好一会儿。
郑泠没有祖母,也未见过外祖母。
这个老人满眼慈爱地与她说话,反倒引出她不少眼泪。
她都明白,也理解。
今日之事,细究起来,崔忱骦并没有对不起她。
他毕竟是为了大豫帝国,才毫不犹豫地撇下她。
而她嫁给他的目的,不正是为了他和崔家,能够毫无保留地为帝国驱除外敌,荡平逆贼吗?
这些她都明白。
可是当了晚上,她独自一人躺在百子帐中,拥着绣满百子图的大红婚被,独守空房孤枕难眠的时候,仍然不可抑制的流淌了很多泪水。
外面风雪呼啸,她听着大雪压断树枝的声音,心绪难宁,心中涌起无限的恐惧。
她想起来,幼时父亲也曾屡次上战场。
他最后一次出征,是北上凉州,为了平定河西节度使之乱。
那一次回来之后,不到一年,他就旧伤复发,与世长辞。
他去世的时候,是在一年最酷热的夏夜,彼时陪着郑泠刚过完六岁生辰。
时至今日,郑泠还是会想起她那英武非凡的耶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清癯的厉害,常常卧病在床。
饶是如此,他还是硬撑着要给她过六岁的生辰。
她记得那夜,她窝在耶耶怀中,如同幼时耶耶给她讲故事一样,她给他讲了一晚上的故事。
直至耶耶安详地合眼睡了过去,至此一睡不醒。
她讨厌极了那些谋逆叛乱的乱党。
她害怕此一去,不知崔忱骦能否平安归来?
郑泠在心中默默祈祷了一夜:惟愿六郎前路一切顺遂,太平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