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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水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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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等等等!”贺玠打断江祈,“抱歉,我有点没听懂。”

“你父亲的葬礼,需要带上他作为筹码和裴世丰谈判?意思是族长夫人打算在葬礼上面见裴世丰,并用他儿子要挟他放走你们的族人?”

“我可没这么说过。”江祈皱眉,觉得他说话有点绕,“不过也八九不离十了。”

贺玠揉着眉心沉吟半晌道:“在族人的葬礼上面见杀死他们的仇人?你母亲当真是这样打算的?”

江祈眸光微动,冷声道:“至于这个。到时候您亲眼所见可能比我向您解释要来得清楚。”

“你们想要做什么?”贺玠的声音也沉了下来。

毕竟是活了千岁的大妖,就算鲜少亲临人世常情,敏锐的直觉还是有的。

在自己丈夫的葬礼上与杀夫仇人会面,还要用其子嗣要挟他放了人质。这种事怎么想怎么奇怪。

“你们有办法让裴世丰出现?”

江祈静默地看着他,微微低头恭敬道:“我只负责带话,去或是不去您自己定夺。”

她神未变分毫色,说完后便转身疾步离开,掩着口鼻皱着眉,仿佛这里有什么脏污的瘟疫。

待到江祈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后,贺玠才从地上慢悠悠爬起来,眯起一只眼看向石孔,正好和另一边那只晶亮的眼珠对了个正着。

“啊!”贺玠向后退了半步,听到石壁那边传来咚的闷响。

“我不是让你装睡吗?趴在这儿学蜘蛛妖呢?”

贺玠扒着石孔朝里面的裴尊礼喊道。

裴尊礼揉了揉自己跌痛的后腰,委屈巴巴道:“我怕她会为难你。”

“为难我?”贺玠愣了一下,随后哼哼笑了两声。

“她可没那个胆子。我一口就能把她吃得毛都不剩。”

“诶?云鹤哥你喜欢吃白鱀吗?”裴尊礼惊道。

“不是……”贺玠敲了敲石壁,“这个不是重点好吗?重要的是她说的那些话。你听见了吗?”

裴尊礼点点头:“他们今天傍晚会带我去参加族人的葬礼。”

“还有呢?”贺玠将眼睛贴在孔洞上,一错不错地盯着里面的人。

“还有……”裴尊礼踌躇道,“还有,云鹤哥你能不能去跟鱀妖的那位夫人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

“就是说,她用我去胁迫我爹放人这件事。”裴尊礼垂下视线,“真的是行不通的。”

贺玠默默听着,不置可否。

“是真的!”裴尊礼见贺玠没有回应,唯恐他不相信,急忙道,“我父亲对我的态度云鹤哥你是知道的。他不可能为了我放弃他的谋划。只怕他会觉得受到愚弄,将手中的人质全部……全部杀掉。”

裴尊礼越说声音越抖,到最后几乎是用气音在发声。

“我知道。”贺玠将手伸进石孔中,艰难地拍了拍裴尊礼的头,“但我不会去跟夫人说的。”

“诶?”裴尊礼抬起头。

“第一。”贺玠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晃,“我相信你不代表他们也相信你。你是鱀妖手中唯一能抗衡你老爹的筹码,他们不可能说放弃就放弃。没必要白费口舌。”

“第二。是因为我需要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那个江祈说的话很不对劲。感觉那个葬礼……没那么简单。”

裴尊礼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听了贺玠的话后微微颔首。

“我知道了。”他耸了耸鼻子,仰头道,“那云鹤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这一件事!”

“小竹笋还学会跟我谈条件了。”贺玠撇嘴道,“说吧,我听听。”

“我知道鱀妖的葬礼恐怕是个对付父亲的陷阱,我也知道没有办法阻止。所以……如果今晚父亲当真陷入了险境,还请、还请云鹤哥救他一命。”

贺玠呼吸一窒。

“好呀。”半晌他笑着答应道,“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裴尊礼闷闷地点点头。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许再放弃自己的生命。”贺玠收回手,与他双目对视,“你要给我长命百岁,听见了吗?”

裴尊礼倏地咬住了嘴唇,下眼睑瞬间红得透出了水光。

“哭包一个。”贺玠看着他轻笑,转过身坐在了地上,“你还有伤,快些休息吧。晚点我会叫你。”

“云鹤哥。”裴尊礼在石壁内唤他,“你真的会救我父亲吗?”

抱歉,我只会救陵光。

贺玠在心中默默回答——这是他的使命。

鱀妖也好,百姓也罢。如果哪一方的所作所为威胁到了整个陵光的安危,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铲除毒瘤,无论对方的身份。

他生而为妖,心却不属于任何一方。他只为守护神君的家国而活。

“我会救,只要你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

风中传来三声低沉冗长的嗡鸣。

似是腐朽号角的呜咽,催动着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潮。

水下洞穴的洞口被开凿在一座草木丰茂的山脚处。洞内的暗河接连着涝水泛滥的江流,顺着湍急的支流汇入陵光的心脏。

贺玠身披素白的羽衣,赤脚站在洞口青苔滑腻的石头上向南边跳舞眺望。

他身后的褐发少年垂着头站在水中,手上戴着一副被水浸透的枷锁,发丝全都湿透贴在身上。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难受吗?”

趁着鱀妖们还没到,贺玠侧身低声问裴尊礼。

他手腕上的枷锁是自己亲自铐上的,所以松紧力度他是最清楚的。

裴尊礼动了动手,那紧紧收缩的镣铐让他忍不住轻哼一声。

“难受就对了。”贺玠挑起眉梢,“以后你若是再想寻死,就记着这个感受。下次若是再犯,就让你尝尝比这还难受千百倍的惩罚。”

裴尊礼吞了口唾沫,从脖颈到耳根都爬上了一抹红晕。

“你们在说什么?”

江祈鬼魅般出现在贺玠身后幽幽问道。

“在让他老实点别乱动。”贺玠脸不红心不跳道,“这小子人瘦力气大,折腾起来难按得很。”

江祈面不改色地看着两人,淡淡道:“还有一刻钟日落,最好别出什么乱子。”

说完,她变化为鱼豚之身跳入河道游回了洞中。

幽暗的洞穴中霎时飘来一阵阵难言的臭味,两侧的岩壁上泛起了瘆人的点点莹白。像是无数珍珠镶嵌在上,又像是惨白的瞳仁注视着缓缓流动的河道,看得贺玠也是脊背发寒。

裴尊礼瑟缩着向他身后靠近了一步,嘴唇都变得青紫。

“别怕,只是葬礼前的一些仪式罢了。”

贺玠低声道,伸出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葬礼所需仪式和各妖族的尊奉信仰有关。有的就是千奇百怪神神叨叨。”

“我听神君说,有的兽妖还会在葬礼上烹制族人的尸身再分食入腹,觉得这样能延续他们的灵魂。扯得没边。”

“一会儿开始后千万不要乱动乱看,站在我身边就好。”

裴尊礼抬眼看着贺玠认真的侧脸,什么也没说。只是动了动枷锁禁锢下的手指,轻轻牵住了他的衣角。

呜——嗡——

两声低如牛鸣的声响过后,西方的最后一丝霞光也隐入了大地。倒映着天穹的湖面瞬间暗沉静谧了下来,四周阴得可怕。

“万流之鱀,落霞之晖。生于潮汐,毙于矞端。叹哉叹哉,魂归忘川。”

“叹哉叹哉,魂归忘川。”

悠远空灵的声音顺着满壁的白光冲出洞口。贺玠感觉脚下的地面都在震动,水面一圈圈漾起波纹。那股腐败的臭味也愈发浓烈。

“云鹤哥,你看那。”裴尊礼突然小声惊呼,抓着贺玠衣服的手指猛地收紧。

洞穴深处阴影之下,一个缟白的身影平躺在暗河之上,头朝内脚朝外,漂浮于水面,面朝着穹顶。

“低头,别看。”贺玠侧身握住了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将他带到身后。

仰躺的尸首顺着暗河缓缓朝洞口飘来。而族长之女江祈已经站在通向外界的岸边,手持一碗青绿的水,用手洒向漂流而过的尸体。

那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香消玉殒后青灰的面孔也盖不住她五官的秀美。洁白的衣袍包裹着她尚未成熟的身躯,独属于鱀妖的鱼尾拖在身下,随波流晃动。

她的右臂处空空荡荡,残断面的惨状被衣物包裹,但更加让人心惊的却是她腹部那一块骤然的凹陷。

她的躯干被人剖口过,说不定内里的肋骨和内脏都被挖走了——贺玠微垂着头,默不作声地看着鱀妖少女的尸体。

“江莹。”

江祈幽幽地喊着她的名字,五指沾上绿水,洒在了少女尸首的脸上。

缟白倩影随波而去,一直到洞外的湖面上。奇怪的是,湖上虽然涟漪不断,但尸体却像是扎了根似的在一个位置定了下来,不再飘荡。

平平整整地躺在湖心上,凄艳却又令人毛骨悚然。

还没等贺玠搞清楚那是什么,第二具尸体很快从洞穴中漂出。

这次是一位正值壮年的雄性鱀妖。他面容刚毅肌肉虬结,可那本该盛放着双眼的眼眶此时却空空如也,两个黑黝黝的枯洞长在脸上。他临死时甚至无法再多看这个世界一眼。

“江流。”江祈依旧是那种声调,垂眸喊出他的名字,洒水在他脸上。

贺玠感受到身后裴尊礼的颤抖,只能用指腹轻搓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江祈依旧是那副清冷的姿态,将水洒在男人脸上,目送他顺着暗河漂向湖心,和那姑娘的尸体并排躺在一起。

这到底是……

贺玠看向湖心的目光多了几分猜疑。

随后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十八具尸体依次从山洞中仰面漂流而出。

他们有的尸身残缺,有的甚至连头部都不翼而飞。各种惨烈的死状都不约而同地昭示着人类对他们犯下的罪行。

“这些……都是父亲干的吗?”裴尊礼冷汗涔涔,几欲跌倒。

他的眼前正漂过一只还未化形的幼年鱀妖,白嫩的身体已然僵硬,身上到处都是钝器击打的淤青和割伤。

一具具尸体在湖心中排成诡异的一行,远远看去宛若一个巨大的木筏。在水流中不动如山地排列着。

正当贺玠以为葬礼快要结束时,一阵狂猎的阴风从洞中呼啸而出。

哗——哗——

一个个鱀妖从暗河中探出头,密密麻麻的双眼在漆黑中闪着绿光。

贺玠死死地盯着鱀妖出现的方向,只见一口硕大的棺材被他们抬在头顶,缓缓向洞口走来。

月照棺木。

暗河之中,每只鱀妖的脸上都呈着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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