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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缘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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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父亲大人离开的第六万五千三百二十七天。

贺玠被窗棂上啄食木屑的鸟雀吵醒,咚咚咚是鸟喙撞击的声音。

“还以为是父亲回来了。”

贺玠揉着头发从床上坐起来,顺手从床头抓了一把小米,打开窗户洒在院子里,让那群鸟雀一哄而散。

从前父亲总喜欢天不亮就去山里闲逛,等到自己和阿姊接连起床后才咚咚咚轻快地敲门回来。

做上一锅糊底的粥,或是用雀火误点新劈的柴堆——反正他总是要惹点麻烦。然后在自己的手忙脚乱和杜玥骂骂咧咧中结束鸡飞狗跳的清晨。

“已经一百八十年了。”

贺玠叹了口气。那样的日子已经一百八十年没有经历过了。

化形妖物的寿命很长,长到与山海比肩。

漫长的岁月让他们不需要及时行乐或是遗忘悲痛。人类三天就能抛之脑后的喜悦哀伤,他们也许能记五十年而不褪色。

而贺玠,已经秉持着那一份念想活了一百八十年了。

那份一开门,就能看见父亲的念想。

渴了就喝山泉甘水,饿了就吃山野活蛇,闲下来就看书习武。

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就和后山的鸟雀聊天。

没有人和他嬉戏,他就化为白鹤盘旋在陵光天际,看着脚下玩闹的孩子聊以慰藉。

归隐山中不常来人,上一次和自己谈天说地的伏阳宗初代宗主,早就变成了一方矮矮的石碑。

曾经要抬头才能交谈的老友,如今低头洒酒就能共饮。

贺玠其实很喜欢和人来往。父亲在时也老说他明明是快千岁的大妖了,还不如舞勺之年的人类少年沉稳。

贺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毕竟他从来没与人类的孩子有过交集。

哦不对,是有的。

正在烧火的贺玠突然盯着咕噜冒泡的稠粥出了神。

那个被他父亲挑断手筋的可怜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自从上次伏阳宗一别,如今又过去了几年。对于贺玠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的日子,却足以让一个人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偶尔会想起男孩小鹿一样亮澄澄的眼睛,但死活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

贺玠觉得有些愧疚,好歹人家是因为救自己才触怒了现任宗主,自己却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未免有些太过于薄情。

从北方归来的游鸟告诉贺玠,陵光北境近月暴雨连绵不绝,江水泛滥成灾。化形的鱼妖肆意毁坏庄稼欺辱百姓,民不聊生。伏阳宗宗主正带着众弟子前往东境斩妖除魔平息暴乱。

那个挑亲儿子手筋的男人现在不在宗内啊——贺玠抱着碗吃得两腮鼓囊囊,坐在房顶靠着烟囱看向山外伏阳宗的位置。

他突然有点想见那个孩子。

那么幼小脆弱的男孩,感觉自己只需要挥挥手就能碾碎的骨骼。

他明明那么害怕自己的父亲,却在他要伤害自己的时候拦住了他。

“跟个小竹笋似的。”

贺玠痴痴笑了。也许是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又或许打心眼里觉得男孩像个鲜笋,又小又脆。若是没有自己那手治愈术法,恐怕后半辈子只能当个残废了。

贺玠不知道为何他的父亲会厌恶他。

陵光神君告诉他父母天性疼爱自己的孩子。他就是那样疼爱自己的,即使自己非他所生。

可那男孩不是宗主的亲骨肉吗?

他被亲生父亲厌弃,自己也被神君抛下。

他们都是被遗弃的小孩。

于是吃完一碗蛇肉粥的贺玠擦擦嘴,决定去看看这个同病相怜的孩子。

宗内老练的斩妖人尽数随宗主出行平息妖祸,也就意味着不会有什么人能认出化形的贺玠。

他以仙鹤之姿态绕着伏阳宗上空盘旋了三圈,确认无人警戒后才缓缓降落,停在那片邬地水边,优雅地梳理着翅下的绒羽。

郁离坞还是如前几年所见那般老样子。

只是上次来时碰巧赶上新生儿的降世,啼哭声震天,而这次却格外静谧。

华美高耸的楼阁静静矗立在湖心,几尾游鱼被白鹤惊动,四散游开拨弄了贺玠在水中的倒影。

水边竹影倾斜,枝叶交横而错的林中忽地刮起一抹微风,从层叠的竹叶间穿过,直至挑起湖中微微涟漪。

“谁?”

竹林之中传来清冽的声音,贺玠抖抖翅膀,扭头与那持剑而立的少年对视。

少年人凌厉的眉眼在看到湖中仙鹤的刹那骤然舒展开,死握剑柄的双手也放松下来。

“你……”

哦,好巧。是小竹笋啊。

他当真像那节节高的竹子般拔长了一大截。小时候圆圆的眼睛也逐渐描摹出了俊秀的轮廓,只是那头发依旧是淡淡的褐色,像是夕阳下弯腰的麦草,看起来不甚有朝气。

裴尊礼认出了湖中的白鹤。

他比几年前看起来要小只一点了,又或是自己长大了——裴尊礼抬起手,正想朝他呼唤,却只见白鹤猛地一抬双翅,化作一道刺眼的银光朝自己疾驰而来。

湖中的水都被贺玠的身影破开,朝两边翻腾而去。他在四溅的水珠中褪下白鹤的羽衣,化而为白发的少年,伸出手握住裴尊礼的脖子,将他重重地扑倒在地上。

磨损严重的破剑落在地上。

裴尊礼还没来得及做出防卫的姿势就被鹤妖强劲的手力死死按住不能动弹,只能梗着脖子发出难耐的咳嗽声,那双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看着贺玠的脸。

“不怕我?”

贺玠看着手下逐渐憋红的脸,有些疑惑地松开手。

突然涌进的空气让裴尊礼一阵目眩,他剧烈地捂嘴咳嗽,左手摸索着探向自己的剑。

贺玠眼疾手快地捉住他的左手,举起来看着那道手腕上浅淡的伤痕,满意地点头道:“反应虽然慢了点,但手好歹是没问题的。”

裴尊礼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你真的是云鹤!”

云鹤?贺玠眼珠转了转——哦,这不是几年前自己为了不暴露本名随口胡诌的名字吗?

不过将错就错也好。陵光神君曾叮嘱过他不要告知外人自己的姓名,虽不知为何意,但自己总是听神君话的。

“你……叫裴什么来着?”贺玠很耿直地问。

“裴尊礼。”

裴尊礼脸色有些失落,但贺玠全然没有发现,依旧自顾自地说:“你方才是想用开云来防我?”

这下裴尊礼彻底愣住了。

“你、你怎么知道?”

贺玠嘿嘿一笑,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我不但知道,我还知道你做错了。”

裴尊礼一噎,脸皮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开云可是用来进攻的剑式,你居然用来御敌,怎么?是只会这一招吗?”

贺玠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单纯的好奇。可裴尊礼像是被放在炽火上炙烤那般从脸红到了脖子,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还有啊。”贺玠顷身来到裴尊礼身后,右手握着他执剑的手,左手抬起他的胳膊肘,“开云的起势也不是那样的。”

“右手挥剑的同时,左手要注意防护住自己的躯干。你这般不注重细节,往后指定有吃大亏的一天。”

裴尊礼猛地抽开手,拿起自己破破烂烂的剑跳到一边。

“我父亲不是这样教的。”

“你父亲?”贺玠扬眉,“那他就是错的!”

“不可能!”

裴尊礼大喝一声,眼神躲闪地看向一旁。

“我、我父亲是不会错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但声音却在颤抖。

为何?贺玠有些玩味地看着还矮自己一整头的小竹笋,沉吟半晌道:“你父亲……应该没有好好教过你吧。”

他不是厌弃你吗?

他不是说你天资平庸吗?

他不是……挑断了你的手筋吗?

涨红脸的少年倏地睁大眼睛,眼眶一红,抱着剑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跑。

贺玠疑惑地看着他熟练地跳上船舫,小小的身体费力地摇着船桨,一摇一摇往湖心而去。

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人类小孩还真是难懂。

贺玠不知道他怎么了,但直觉告诉自己裴尊礼应该是不高兴了。

因为自己的话不高兴了。

神君说过,惹了别人难过,就应该道歉。

于是贺玠小跑着跳上船,在裴尊礼诧异的眼神中大剌剌坐下。

“你在难过吗?”

贺玠真诚地发问,可并没有得到回应。

那船桨比裴尊礼还要沉,可他却摇得娴熟。

贺玠在他两个手掌中瞥见厚厚的茧疤和血泡,有的地方已经结痂,却又被粗糙的木橹磨得浸出血渍,可他却像没感觉一样咬牙坚持着。

比我厉害——贺玠默默想到。

要是换做自己一定会疼得受不了吧。

“那些不是剑伤吧?怎么弄伤的?”

贺玠没话找话,指着他食指指尖的血泡问道。

裴尊礼又是一哽,眼眶红得更深了,甚至还隐隐有泪光。

好不容易熬到船舫靠岸,他提着剑就撒腿跑进了高楼,只给贺玠留下一个悲伤的背影。

贺玠坐在船头,听着他噔噔噔跑上楼然后反手关门的声音,不慌不忙地化为白鹤振翅飞起,两三下腾空就已然来到了裴尊礼所在房间的窗口。

笃笃笃。

贺玠有礼貌地敲了敲窗框,推开窗户只探进一颗脑袋好奇地看着里面。

房间不大,书案墙壁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

床榻上的棉被里鼓起一大团,里面的身体还一抽一抽起伏,看得贺玠嘴角也一抽一抽跳动。

这是……哭了?

不至于吧,自己只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啊。

贺玠小心翼翼地跳进房间,听到那从被子里传来的隐隐抽噎声,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手足无措和抓耳挠腮。

人类的孩子哭了要怎么哄?

贺玠想破脑袋也没找到相关的经验。

不过自己和杜玥小时候有段时间很怕黑,陵光神君就点着烛火和他们睡在一起,彻夜彻夜地给他们讲故事。

贺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果断走到床边掀起被子,然后挤着那个鼻子脸蛋都捂红的少年爬上了床。

裴尊礼眼睛都不眨了,哭都忘了哭。一脸惶恐地看着白发的鹤妖神色懵懂地掀开自己躲藏的蚌壳,直挺挺地躺在旁边。

“对不起。”

贺玠扭头看着他,眼里盛着天穹。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哭,但应该是我的问题。”

“所以我道歉。”

裴尊礼羞耻得嘴唇都在抖,弓着背往后瑟缩到墙边。

父亲告诉他妖都是至邪之物。

他们杀戮生灵,他们十恶不赦,他们靠玩弄人类取乐。用孩童的眼珠泡酒,用男人的肠子饱腹。

父亲教导宗门弟子皆是遇妖则杀,不留活口。

可是——裴尊礼用满是伤口的小手捂住嘴巴,呆呆地看着贺玠的眼睛,和他缓慢抖动的纯白睫毛。

可是老天爷啊,这只名叫云鹤的鹤妖……

他真的好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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