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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桃花笼(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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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后,他依旧会回忆起八岁时那个平凡的清晨。

作为虚有山第三十九代守山人的儿子,他从咿呀学语开始就被父亲拉着一同上山巡逻。丛林间藤蔓,山间流淌的小溪。虚有山的每一个泥路都有他的脚印,每一处泉涧都有他的呼吸。

他会用成堆的菌菇做标识,用扎成花环的树枝做印记,提醒每一位上山狩猎采药的百姓他们所在的地方。还会跟着父亲学做千奇百怪的武器,防止盗贼入山。

虚有山很大,若非从小生长在这里,不出半个时辰就会让自己迷失山中。他平日里绕山一周,就能捡到不下二十个迷路的百姓。

他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捡人,还没别人腿高的孩子在八岁那年就成了附近闻名的守山人。

他发育迟钝,比别的孩子说话晚。那些人便在他脖子上挂了个木哨子,只要听到哨声响起,那就是他在的方向。

遇见陶安安的那天,山里下了好大的雨。

父亲教导他,山中下雨,树木稀疏的地方很容易发生泥灾,要多加注意附近是否有迷路的百姓。父亲那日进城采购,于是他便自己穿上斗笠蓑衣,拿着根光滑的木杖登山前去巡视。

或许那日雨势过于滂沱,没有人愿意上山,自然也就没什么被困山中。

他杵着木杖绕着山腰走了一圈,最后在正午前捡到了一个扎着歪角辫的女孩。

女孩只穿着一件红色的对襟裙,比他高了一个头。

她没有站在树下避雨,而是仰头对着敞亮的天空,脸被雨淋得红扑扑亮闪闪,眉毛如清水沾染的墨条,两眼好奇地看着这个小不点男孩,对他又戳又拍。

她很漂亮。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碰上了爹爹说过的狐狸妖。可她没有华丽的尾巴和锋利的爪牙,所以他觉得女孩和自己一样,是人类。

“你迷路了吗?”他问女孩。

女孩摇摇头,又点点头,随后看着他笑道。

“你知道孟章城怎么去吗?”女孩问他。

他指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山外古道,愣愣回答:“等天晴后顺着东边的古道一直走就能到了。”

“远吗?”她又问。

他摇摇头:“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到。”

“香?”女孩歪头看着他,似乎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多问什么。

“你若是迷路了,就跟着我走吧。”他转身用木杖敲了敲路面的稀泥,耳朵红了,有些不敢多看女孩的面容。

“不用,我不去了。”女孩突然转身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也不怕上面的雨水苔藓弄脏衣裙,嫣然一笑道,“我叫陶安安,你叫什么?”

他擦了把脸上的雨水,盯着自己黑黢黢的草鞋鞋尖嗫嚅道:“我爹本来叫我二山,可进山的伯伯婶婶都叫我竹哨,搞得我爹现在也这样叫了。”

“竹哨?”女孩瞪大着眼睛看着他越来越低的头,突然笑出了声,“好听!”

——

那天陶安安并没有告诉竹哨自己从哪来,是谁家的姑娘。

一场雨连上了两人手中的牵绊,却又随着雨停而不得不消散。

竹哨原以为再也不会见到那位美丽但奇怪的女孩。却不曾想,从那日以后,他每每巡山途经山腰,都能看见陶安安蹲在那块石头上朝他笑。

她好似不需要舒适的床榻和美味的餐食,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日子也能过得有滋有味。

竹哨巡山,从晴空走到黑夜,从初春走到寒冬,无论风吹日晒,都能看到陶安安坐在原地发呆。

她像是一棵树——他想。不然怎么会有人可以一年半载待在同一个地方不挪窝呢?

但事实上,她的确是一棵树。还是棵桃树。

发现她妖身的过程也没有那么跌宕起伏。

只是因为那天暴雪飞天,竹哨紧锁着身体来到红裙依旧的陶安安身边,从怀里掏出半块凉透的鱼干递给她。

“你吃吧。”他说,“这么冷的天,不吃东西,会死的。”

竹哨看着陶安安衣裙上积着的厚厚白雪,怀疑那是为她保暖的狐裘大衣。

“这是什么?”

她还是瞪着那双没见过世面的好奇眼睛,接过冷成石头的鱼肉,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鱼,我爹钓的。山下湖里有很多。”竹哨搓搓快要流出来的鼻涕,飞快地瞥了一眼陶安安。

“好吃。”陶安安张大了嘴,将整块鱼肉放进嘴里,连带骨刺都吞进了喉咙,一点不剩。

“这还不算好吃呢。”

也算是每天都能见得上的熟人了,竹哨忍不住自己男孩子爱夸耀的天性,嘿嘿笑道:“我听爹说,孟章城里每到冬天,一个叫珍满楼的地方都会有很多冒着白烟,热气腾腾的鱼汤!他说等我到十岁的时候,就带我去城里喝鱼汤!”

“鱼汤?”陶安安食指轻点着下巴思索道,“是好吃的东西吗?”

竹哨猛点头:“就是用我刚刚给你吃的肉熬做的汤。虽然我没吃过,但一定很好吃!”

陶安安看着他满眼期待憧憬的神情,掩嘴轻笑:“我现在就能让你吃到。”

竹哨猛地一吸鼻涕,摆摆手说:“怎么可能,这冰天雪地的。弄条鱼都难,更别说做汤羹了。”

陶安安看他不相信的样子,小声哼气,随后双手合拢揉搓,慢慢张开,手掌中赫然出现了一个旧瓷碗。

碗中汤水摇晃,白烟升腾,而汤面上漂浮的,正是方才竹哨递给她的鱼干肉。

“不就是水和鱼吗?”陶安安骄傲地扬起脸,将碗呈到目瞪口呆的竹哨手中,“你尝尝,是什么味儿?”

“你、你……”竹哨人都吓傻了,小腿肚直打哆嗦,半晌憋不出一句话。

“你果然是狐狸精!”他指着陶安安大喊,“你会妖术!”

“狐狸精?”陶安安皱了皱眉,“我是桃木妖。”

人与妖之间的孽缘并没有浸染这只单纯不谙世事的小妖怪。没人告诉她不能在人类面前暴露身份,没人告诉她人类会将她剥皮抽筋。她那一心只想让她待在舒适圈中的树妖父亲根本没想过她会独自出逃。

所以她非常自然地告诉了竹哨自己的妖身,只因她觉得这个男孩很可爱,像是那些停留在她枝头上的鸟雀,令她愉悦。

“桃木妖……”竹哨也被吓得连退三步,捧着碗的手都变得不利索了。

“这只是最低阶的幻术而已。”陶安安指着竹哨手中的碗笑着说,“不过让你尝出味儿绰绰有余了。”

竹哨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确认陶安安真的只是想让他喝汤,没有任何恶意后,鬼使神差地抿了一口碗中的鱼汤。

汤水寡淡,鱼肉腥臊。竹哨只喝了一口就吐出了舌头,脸上的褶子都挤了出来。

“好难喝。”他扇着舌头说。

陶安安拍着腿哈哈大笑,挥挥手让那瓷碗变成了一缕青烟飘走。

“看来鱼汤也没有你说得那样美味嘛。”

她眨着眼睛,睫毛上落了一层细雪,看上去像天外来的仙女。

竹哨摸摸脸,也开始怀疑那珍满楼是否真如爹说得那般了。

——

从那天开始,竹哨便知道了陶安安就是那传说中的百年化形之妖。

爹说妖会吃人,要离他们远远的。可陶安安不但不会吃他,还会给他变吃的。

从那荒漠监兵国的珍味,到隐世执明的山鲜。只要是他听闻过的,在书籍上看到过的,描绘给陶安安听,她就能给他变出来。

他生在大山,长在大山。

所有人都说他一辈子都会是守山人,继承父辈的衣钵成为虚有山神的奴仆。竹哨也接受了这个命运,可陶安安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她也没见过波光粼粼的大海,没见过尘烟弥漫的大漠,但只要竹哨给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就能用幻术造出想象中的景象。

他喜欢上了这个可爱的桃木妖,在她又一次为他变化出莫测幽深的星空后。竹哨第一次有了走出虚有山的冲动。

他想带着陶安安去孟章城,去喝真正的鱼汤,去看真正的碧海蓝天,大漠孤烟。

可那想法还未在他脑中成型,一对突然闯入山中的夫妇就打乱了一切。

那天陶安安正在听竹哨讲陵光国的蛇肉羹,一个长相淳朴的男人突然登山而来,一看到陶安安就挥起了身后的锄头,朝她脑袋上砸去。

陶安安也不知道躲,愣愣地看着他,直至被砸得头破血流也不吱声。

“你干什么!”竹哨上前去抱住男人的腿,却被他狠狠推开。

“竹哨娃子,你是不知道!这女娃是个妖啊!”男人怒目圆瞪道,“她把我家丫头拐走了!那些采药婆子亲眼看见的!”

男人身后,一位红肿着双眼的妇女也哭哭啼啼地走来,一到陶安安面前就跪地痛哭,死命对着她磕头。

“我求求你把我家丫头还回来吧!她才五岁啊!”

竹哨脸色惨白地看着陶安安,却见她面不改色地摸了摸头上的伤口,淡声道:“她是你们的女儿?”

她承认了。

也是,对于一个妖来说,捕食人类精气来修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你……做了什么?”竹哨缓缓退到男人身后,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眼前的姑娘,是那与人水火不容的妖怪。

陶安安只是笑了一下,从石头上站起来,扒开身后繁茂的草丛回头看向他们。

“她真的是很好的孩子呢。”她笑了,是发自内心的赞扬。

她依靠“真纯”的力量修炼,那五岁孩童的精气就犹如满汉全席,根本无法拒绝。

“丫头!”

那妇人冲上去,拨开草丛,却惊叫着捂住嘴。

“她只是睡着了。”陶安安无辜地说,“她跟我说找不到爹娘,让我带她去找。”

“可是我也不知道啊。”

她低下了头,看上去真的很悲伤。

“我让她在这里睡一觉,她只是睡着了。”

妇人抖着手抱起草丛里已经浑身冰冷僵硬的女儿,颤抖着转过身,不要命似的朝陶安安飞扑过去。

“她杀了我们丫头!”

妇人惨叫。

男人举起锄头,再度砸上了陶安安的脑袋。

“他娘!你快去叫人!把这个妖怪给杀了!”

男人发狂大喊,妇人也咬着牙向后跑去。

可这一次,她动了。

竹哨张着嘴,眼睁睁看着这对夫妇被陶安安身后长出的尖锐树根插进了心口,无声无息地倒下。

“我做错了吗?”陶安安还是那张好奇天真的面孔,歪着头看向竹哨,“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带他们的女儿找爹娘啊。”

竹哨再怎么也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看到这样的场面两腿都已经被吓软了,哪里还能回答陶安安的疑问。

“可是他打我,好痛。”陶安安摸着额头上的伤口,平淡道,“他还想找人来杀我。”

“如果我死了,就再也不能跟你见面了。也没办法再跟你变出想要的东西了。”

陶安安看着竹哨的眼睛,没有丝毫隐瞒和戏谑。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最单纯的妖物,可也是最恐怖的妖物。

竹哨不懂,他想跑。可陶安安拉住了他的手。

“我要怎么做?”

她问他,另一只手直直指着那惨死于此的一家三口。

——

那天傍晚,虚有山的阴山面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势冲到了九霄云外,吞噬了肉眼可见的一切生机。

三具蜷缩的身体就在焰火的中心逐渐化为灰烬,消除了他们在世间存在的所有痕迹。

山火是世代守山人挥之不去的噩梦,也是他们毕生不愿面对的灾祸。

竹哨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时,父亲已经没了踪影。

他仓皇洗掉手上带血的污渍,又重新回到山阴面寻找父亲。可竹哨最后看见的,却是那高过百丈的火光吞没了父亲的背影。

父亲死了。

死在他亲手燃起的大火里。

他的脸也被火焰无情地融化了,成为比妖怪还恐怖的恶鬼。

他想要保护陶安安,掩埋那一家三口到来的真相,可随着真相一同而去的,是他的心。

竹哨将自己关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望着父亲曾睡过的炕度过了数个昏沉的日夜。

他想不明白自己接下该做点什么。除了守山什么也不会的孩子,那根平滑的木杖和漫山遍野的林木就是他的全部。

但现在山被烧了,人也毁了。

在无数个漫长夜空照常升起后的某天,陶安安来找他了。

她说她要去孟章城。

那个初遇时她询问的道路,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竹哨没有问她原因,也没有一同前往。只是在陶安安离开虚有山的那日来到了她习惯于蹲坐的大石头上,看着她一步步下山的背影。

他应该是恨她的,可这个女孩带给了他太多太多,他割舍不掉。

他只有她了。

——

陶安安来到孟章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珍满楼。

她沿途打听登上了那华美的酒楼,将竹哨说过的那些美食都点了个遍,自然也包含那传闻中的鱼汤。

她喝过了,比那幻术催生的要不知美味多少。

原来鱼汤不只是鱼和水,而虚有山外也不只是人和人。

她没有钱,付不起昂贵的餐食。

暴怒的店小二叫来了他们的少东家。

那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也是除了竹哨以外,陶安安见过的唯一会对她微笑的男子。

他免除了她本该欠下的银两,只是为了牵起她的手一起游逛在夜晚灯火喧嚣的孟章城中。

他为她购置华美舒适的衣裙,只想亲吻她桃花般粉嫩的脸颊。

他说他爱她。

陶安安信了。或许她根本就不会觉得人会说假话,因为竹哨从没有骗过她。

她记得父亲曾说过,树妖一族繁衍后代的方法是交合伴侣的血液,孕育新生胚芽。

相爱的人会迎来新的生命。这也是竹哨告诉她的。

所以陶安安用自己枝干做成的手串,换来了男子的一点精学。

折枝很疼,但她忍了下来。

但令她费解的是,为什么男人在听到她已有身孕后,会突然对她破口大骂?

他本是天上谪仙,却在那一刻化为无间厉鬼。

他推开了她想要触碰的双手,朝她的脸上砸下几枚银锭,让她以后再也不要出现。

银锭落在污水里,溅湿了她的红裙子。陶安安盯着脚底那一圈小小的水面,在自己狼狈的面孔中突然看见了那被自己所杀的三张脸。

男人没有放过她。

为了确保陶安安不会再纠缠自己,他找了几名混迹城中的打手,说是就算小产也绝不能让她捏住把柄。

他们对她拳打脚踢,恶语相加。可是陶安安没有还手。

她上一次还手的代价太过于沉重,她退缩了。

——

树妖的活动范围其实很受限。

离开扎根的沃土,他们活不了太长的时间。

陶安安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自己愈发虚弱。那回到虚有山的路,一炷香的时间,硬是被她走了一整个晚上。

她回到了竹哨家门前,看到了门里那个早已不是小孩的男人,听到了他非人般的恐怖喘息。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包里掏出一个又一个从城中带回的精致点心,摆在竹哨家门前。这些都是他曾为她描绘过的美食,如今她为他带回了真品。

没人知道那晚后桃木妖又去了哪里。

只是当翌日朝阳升起时,那虚有山里山的山腰处,一块硕大的巨石忽地从山坡滚落。取而代之的,是一棵纤细的桃树。

树干内隐隐藏着一颗发光的珠子和一截新生的绿芽。

她不属于这里,却在这里落根,亦在这里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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