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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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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记得她没有……”

女人也卡壳了,磕巴起来,那个稚嫩而清脆的少年腔继续道:“你既然爱她,就要睁大眼睛仔细去看,那个女孩子和你的女儿的发色并不一样吧?”

确实,女人即便有些营养不良,也不难看出她的头发底色为棕,生不出像爱丽丝那样有些璀璨如金子一般的长发的孩子,她们的五官、肤色,全无一点相似之处。

“看到了‘金头发的孩子’所以病急乱投医了吧。”少年低声说道:“你的孩子还活着。”

女人陷入短暂的怔愣,像是难以相信传入自己耳中的话语是事实,身体轻微地颤抖起来。

“……”

森鸥外突然一下子变得很沉默,他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这孩子一眼。

略带一丝稚气的俊秀少年已经能站在那儿,有条不紊地说着自己的推理了,他似乎成长了许多,就连普通人也能从他简洁的辞藻里跟上他的思路。

她似乎再度因为悲伤而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是你!是你对不对?!你和他是一伙的!你一定见过我的孩子的脸!不然的话,你又怎么能知道她的长相?!”

“我没有见过。”那孩子慢慢地低声说道:“我没见过她的脸,我是从你身上看到的。”

这番说辞显然不能被女人接受,她进一步喊了起来:“说、说什么东西啊!什么看出来的长相……你在说什么!”

“我没有说谎。”

似乎对这种失去亲人的遭遇感同身受一般,那孩子翠绿的眼眸也逐渐溢满了悲伤:“血缘关系是最亲密的纽带,你不是横滨的本地人吧?放弃了工作、放弃了原来的住所,只是为了找回自己的孩子,而毅然决然地来到了横滨的贫民窟……这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你、你究竟是怎么知道……”

“就和你的孩子的长相一样,我是从你身上看出来的。”

那孩子这样认真地说:“你不适应横滨的天气,应该也没有来多久,因为来得匆忙,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是更加厚实的、来自北部的款式;你不怎么做体力活,平日里都会待在办公室里做着白领的工作,所以像这样强度的走动已经让你累得精疲力竭;孩子丢失了,作为丈夫的伴侣也理应一同来寻找自己孩子的踪迹,而你却独自一人孤身来到了这儿……”

“只‘看了一眼’吗?”

“是的。”

他以一种笃定的语气对他说道:“‘只看了一眼’,我就知道了。你的女儿还活着,所以,不要再害怕了。”

女人的泪水突然婆娑而下,将她那有些破旧的衣领打湿。

有很多□□会收集无家可归的小孩,控制他们进行偷窃或乞讨,既然她在这里出现,恐怕也猜到了自己失踪的孩子会面临的命运。

看到了那么多被拐卖、或意外走失的孩子的惨状,她想必已经对自己的女儿的命运有了些猜想,只是没有亲眼见到现实,故而一直不愿相信罢了。

正因如此,她才会一直抱着微薄的希望,见到身着整洁的金发少女时,便坚定地认作是自己的孩子。

“可是……她不见了,我怎么也找不到,那孩子的踪影……”女人说道:“她到底遭遇了什么?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只是稍微停了一次车,再次开门的时候,她就一下子不见了……如果还是找不到,那孩子却一直下落不明的话、干脆死了算了!早在停车场怎么样都找不到她的那个时候,她还不如就这么死去,尽早获得解脱!”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十足地冷血,但森鸥外明白在那话语下蕴藏的绝望。

如果真的还活着的话,与其遭遇那些生不如死的命运,还不如早早结束这短暂而辛苦的一生,那样会来得更好一些。

“别哭了。你的孩子没有被□□带走。”那孩子弯下腰去,脑袋和那佝偻着身体的妇女同高,那女人抬起头,看着他清澈而镇静的眼睛,和尤带着圆润线条的面庞。

少年的声音带着笃定,似乎能让人的情绪也随之平静下来,“你的孩子,一定会找到的。”

女人抖着嘴唇:“你、你怎么能确定这一点……”

要是放在过去,他一定会说着“我才不要解释这种一看就能明白的简单的事情”而假装听不见,但这次,丝毫不见他的不耐烦,眉目清秀的那孩子开口了。

“因为,没有那样的消息。”

“没有……那样的消息?”

少年继续说道:“我在擂钵街呆了半个月,没有听到任何女孩子被折断手脚扔到路上乞讨的消息。”

这句话,让女人的面色变得愈加苍白了一些。

“这里的孩子也有自己的组织,对于横滨流落在街头的小孩,都会有格外的关注,如果有哪怕一个人发现了这种事,擂钵街现在一定会有那样的传闻……当然,她也有可能并不在这里,可是你应该确定了她来到了横滨,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过来对吧?”

“横滨有那么多码头和海运线,你一定是确定了她不会被塞进货船,转移到其他地方,所以才会坚持留在这里,不再继续前往其他城市深入探索。”

“你是从其他侦探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吧,这其实并不要紧,只要能推测出她还在这座城市,‘找到她的踪迹’就是可行的。无论是将拐卖来的孩子投入黑企业、还是做奴隶、卖给他人,都是一件需要投入时间培养的工作,在此期间,我们还有时间。”

“这、这怎么……”

“就是会做到。你不是也已经见到过我的本领了吗。”他这样说道,连气质也已沉淀下来,像是被上了一层更为温润的釉质:“你的委托,就由我们武装侦探社接下了。我会把你的女儿找到、然后活着带回你的手里。”

她伸出手来,用力地拽紧他的手臂,好像是溺水的旅人抓紧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真的……真的吗?”

少年的声音也放低了一些:“真的……相信我吧。”

“拜托了、拜托了,失去雅子之后,我几乎每日心都像碎了一样发痛……我几乎要疯了,已经快要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我是母亲……我可是她的母亲……!”

她发出了那种喉咙像是快要吐出鲜血一样的哭泣声,作为一个有着体面工作的成年人,在那十几岁的少年面前,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哀求着。

……

“你变得……有人情味了许多呢……乱步君。”

森鸥外喃喃开口,随即微笑:“是侦探社的功劳吗。”

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江户川乱步已经迅速收起了那温暖的微笑,紧紧地抿住了嘴唇,露出冷硬的线条,以这样的姿态面对他。

故人再度相见,留下的竟是这样生疏和安静的场面。

他看着那个全身写满排斥的孩子,继续说道:“谢谢你,乱步君。”

“我并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森鸥外点头笑道:“但结果,也并没有差别,所以,我依旧要谢谢你。乱步く……”

“——少那样叫我!”

他像是终于难以忍受一般颤抖起来,就仿佛在他的身边呼吸到和他一样的空气都足以令他窒息。

“不要用这种语气……称呼我。”

他的身体僵直,语气也和他的身体一样僵硬,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尖锐感。

“我和你……早就没有其他关系,不要再用这种态度对我,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

森鸥外像听不见似的,含着笑再往前走了几步,几乎被他刺激得不轻的少年呼吸也乱了起来,朝着他的反方向后退。

“你还好吗?我一直都在考虑你的处境……为什么他会放你一个人来这里?你还在这里呆了半个月?这种地方会让你无法存活的,擂钵街太危险了,对你来说很不合适,你快离开吧。”

“……”

他微微颤抖起来,嘴唇翕张,吐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森鸥外的笑容好似面具一样没有任何破绽,依旧是温暖的、充满关切的、满载担忧的。

“你好像瘦了很多。”

砰。

这句话突然像是一颗子弹,从森鸥外处发射,时隔半年多未见,再一次穿过了那些纷杂的过往,猛地砸在了江户川乱步的身上。

……

……

……

窗外已然泛起雾气,门外传来笃笃的敲击声。

“人不在。”

江户川乱步衣衫不整地缩在夹角,瓮声瓮气地回答道。

没有人为他打理凌乱的发丝,也沒有人替他将衣领熨烫平整,往日里好似司空见惯一样的东西骤然消失,他变成了这么一副极为狼藉的模样。

不错,他就是前不久丧失父母的孤儿,双亲在一场事故后齐齐撒手人寰,将那个早慧的孩子独自留在了人世间。

他猜想道:又是福利院吗?

父母没有任何熟悉的亲戚和血缘家族,因此竟然一时半会找不到能托付的监护人,按照常理来说,就会由社会福利院进行收容。乱步的父亲作为名震一方刑警,屡屡破获大案,为国家勤恳工作了这么多年,不单说遗产,社会福利补贴和保障金也会是一个很丰厚的数额。只要乱步愿意点头,他的未来会依旧过得很富足。

“我不是福利院的。”

好似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嗓音,那声音听起来文质彬彬,像极了梅雨季节时才会有的平缓。

“江户川乱步,我听战友们说你的父母出了事,就连夜赶了过来……把门打开吧,我来替他们看看你。”

“……”

或许是听到了和爸爸妈妈相关的字眼,或许是他的内心足够苦闷,也可能是他想见一见和父母认识的人的脸,江户川乱步跳下橱柜,慢慢地将门打开。

雨丝已经让男人全身湿透,身着漆黑的长风衣,戴着手套,左侧胳膊夹着一个公文包。他站在门外,似乎一点也没有因为自己长时间的等待而焦躁不安,侧发黏在脸颊,又因为大衣材质的缘故,他被淋了那么久,连面料都被彻底浸透,这让他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只羽毛吸饱了水的乌鸦。

“好糟糕呀。”森鸥外弯下腰,伸手贴在乱步的喉前,将他翻起的领子叠好,湿透的手套将他的衬衫也洇出了些微的水迹。

他只觉得自己的后背泛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就好像被泥鳅或是鲨鱼鳍一样的东西划过颈间,冰凉而滑软。

“你很瘦呢。”

似乎因为乱步一直在抬头的缘故,他便弯下腰,随后单膝蹲下,视线与那孩子平齐,像是注视着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一样。

家里已经被他住得像是鸡棚,几乎看不到什么能够下脚的地方,乱步的头发也是蓬乱的,碧绿的瞳孔如同洗过的翡翠,身上瘦骨嶙峋,注视着他的目光很无助,满目都是惊惶和不知所措。

——这就是他和这个男人的、第一次狼狈的初见。

……

乱步紧紧咬着牙,竭力不让自己的眼泪再次掉出,随后再次转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啊。”

他似乎是很遗憾地后知后觉叫了一声。爱丽丝歪着头看着那孩子消失的方向,如此问道:“要不要去追呢?林太郎?”

森鸥外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看了周围一圈,随后似有些恍然,露出了一抹微笑:“不用,我们会再次相见的。”

已然在此花费了太多时间,森鸥外直起身,“走吧。”

此刻的他心想:早饭还没吃,估计那孩子要等得急了。

他牵着爱丽丝的手,沐浴着朝霞回到了森氏诊所,将门推开,轻声道:“我回来了。”

安静地坐在长桌边缘的那孩子转过头,短暂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太宰的眼神突然凝住,停在了他那被抓得凌乱的袖口、以及衣摆些微的湿痕上。

森鸥外的状态很微妙,他在外面待得时间太久了……今天的横滨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没有一丝雨水,水并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出现。

——而他也并不可能撞倒了什么东西,不然的话,他的裤子也应当一同留下痕迹。

那水更不可能是从天而降的,因为他的肩膀处十分干燥。

这样的一小点的湿痕,更像是泪珠,有人抓着森鸥外的手臂,眼泪洇湿在衣角而留下的泪水。

因为服饰的其他地方未见凌乱,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森鸥外在对方哭泣时,是“未曾挣扎”的。

“你今天……碰到什么人了吗?森先生。”

得到了大致的推断,他抬起头,以一种沉静的语调这样问道。

这个……

森鸥外看着这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孩子,突然竟不知从哪里体察到了一股压迫感,难得地有些卡壳。

“那是谁?”

他一反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的姿态,进一步问道。

“……”

男人突然一下被问住了,一时间没想到怎么答,眨了眨眼睛,像个被锯嘴的葫芦一样站在那儿。

——

——

“我要把墙面刷成绿色!森先生!你的品位太死板了!患者看到会没有活下去的动力的啊!”

乱步像巡视领地一般在这个屋子转了一圈,“前厅就是诊所吗……那我们都住在这里?既然如此的话,我就要最左边的这一间好了!”

森鸥外被他折腾得没有脾气:“患者要是看个白墙就要去死的话也太脆弱了吧,带鱼吗?……乱步君,那里是储物室哦……”

“啊,但我就是想要耶……”

森鸥外短暂思索了一下:“那好吧。”

乱步跳了过来:“真的!?真的!?真的!?”

“是真的。”森鸥外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给那个房间开个窗子吧,你要漆墙吗?房间里面可以变成绿色的哟,随你心意。”

江户川乱步苦思了好一会。

“不用了。”

那孩子这样说道:“就和森先生你的一样吧。”

……

时间调回现在。

刚从最左边的储藏室走下来的太宰抬起头,如此注视着他的双眼,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你刚刚出门时、碰到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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