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在安静了几日后,随着新帝即位,新颁布的诏令一个接一个地下来,再度开始焕发活力。
那夜破城的光景仿佛只是洛阳百姓的一个梦,眼见凉州骑拥护着他们的主子光明正大进了皇宫,坐上了那把天子的龙椅。
皇宫中是如何的光景众人都是不知晓的,但能猜到不太平静就是了。
那位一听到战败便抛却所有南逃的圣上也没有被放过,有胆子大,攀墙偷看的人家,恰巧看见了凉州骑连夜出城的情景。
那黑压压的一片,不仅数量上多,装备也是一流的精良,一看便知是去拿人的。
洛阳百姓一时为还身陷皇宫的太子产生了一丝丝怜悯。
太子仁弱无才,不配与帝位,但总归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如今也只是个可怜的儿郎罢了。
至于陈皇后,洛阳百姓倒是没有太多同情。
陈皇后在凤位上操劳是不假,但她也没少为陈氏谋利,一家子蛇虫鼠蚁的,借着陈皇后的势在洛阳城横行无忌了许多年,上到世家权贵,下到庶族百姓,没有不厌恶的。
洛阳百姓想着,要不是朝廷还有良臣辅佐,陈皇后就算累死在凤位上也不能料理得了整个大晋。
原本这样的生活也能算是安稳,不想凉州骑破了城,他们又陷入了惶惶不安中。
在几日漫长又沉寂的等待中,眼见皇宫中颁布一道又一道于民生有利,朝政安稳的诏令。
例如减免赋税,鼓励商业,清除弊病,考量官宦任免等一系列。
尤其是将平日里因着裙带关系得了高官厚禄以及一些无才无德、尸位素餐的官宦尽数裁了下去,换做真正才德兼备的清明贤人,这无疑值得全洛阳城百姓欢呼雀跃。
只是一个开端,人们便隐隐窥得这是一位不同于上一位的明君良主,心中欢喜着,期待着。
才不过四五日的光景,洛阳城的百姓和商贾便再度探出头来,重新将生活步入了正轨。
凉州王也在众望所归下登上了天子宝座,改年号为元宁,大赦天下后,开始分封功臣将领。
尤其是没忘记他的儿子们,各个裂土封王。
只不过新帝家中女眷和两个儿子留守家中,册封礼一应事宜没急着操办。
洛阳城内,最为平静无波澜的大抵就是底层的黔首,只知道日子会随着明主越来越好,日日经营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无法切身感受到天子堂前的风波。
这几日,无论是三公九卿,亦或者是守卫皇城内外的军备官职,都被新帝开始逐一清理布置,不至于是大换血但也十分可观。
新帝虽手腕铁血果决,但终究在世家上还是留了几分体面,毕竟洛阳城这些高门望族根基颇深,且也并无是完全无用。
是以,只要是能配得上头上官帽的,元宁帝还是温和地保留了其官职,不仅为了朝政的稳定,也为了笼络住这些百年世家门阀。
崔家便是那在这样的局势中耐心等待着,想看看新帝到底想要如何对待崔氏。
阿父说,无论怎样,崔氏如今应当是没有性命之虞的,然至于其他,便不好说了。
比如先前上承下达的公卿权位。
家族一体,大兄和义兄自然也识趣地没有再去上职什么的,更何况大兄那边连太子都没了,他这个太子舍人便形同虚设。
昔日的陈皇后和太子也变成了庶人,被双双圈禁在洛阳城西的离宫里,只待元宁帝进一步与群臣商榷如何处置了。
阿父是家中最有耐心的,家中人问起,便慢悠悠地说再等几日,剩下时间便气定神闲地在家饮茶手谈,差点连大兄都陪不下去了。
但好在还有个性情相投的好女儿,时不时便让令仪陪着品茗下棋,日子也算是安静。
风波暂时过去,令仪忽地想起了自己交由赵氏玉坊定制的那块羊脂白玉,是准备送给郑家六娘的生辰礼,早过了取玉的日子,她是时候去取了。
念此,令仪忙吩咐仆从套车,准备去赵氏玉坊一趟。
本就是一个取物件的小事,加上如今洛阳城也初步太平了下来,这个门倒也出得。
乘着犊车,令仪出了崔宅,迎着路人复杂的目光,朝着东街的赵氏玉坊赶去。
六娘的生辰是在下月十八,如今二月已过半,虽然还有些时日,但那生辰礼还是早拿回来放在自己身侧妥当。
偶尔探头,令仪注意到了一个变化,那便是洛阳城里平素最爱跟在她后头跑的儿郎们几乎没了。
虽然知道这种天差地别的原因为何,然令仪也不觉得这是什么落差感,反倒觉得新帝家给她省了些,麻烦事。
有些女郎喜欢身后追着一串年轻儿郎,觉得那样能体现自己风华所在,于是心中欢喜。
令仪却是不大喜欢一出门后头跟着一堆人,尤其是一到下车的时候,身后好像有千军万马在看着你,恨不得将她盯出个窟窿来。
虽然受儿郎喜欢也没什么不好,就是会给令仪这样内敛轻淡的性子增添些烦扰。
如今也算是能自在一些了。
踩着踏凳,扶着鹿鸣的手下去,令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但若是阿妹亦或者郑家六娘知晓她如此心态,定会叹着气说她心宽得能赛龙船。
元宁帝入城未曾劫掠百姓,也未曾伤一鸡一犬,到如今的施仁政,吏治清明,一桩桩一件件,皆是明君之像。
坊巷间尽是欢欣雀跃的声音,洛阳城短短数日间便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热闹。
犊车缓行在街道上,不到一刻钟便顺利抵达了赵氏玉坊。
玉坊不似街边茶坊酒肆,人满为患,尤其是这家玉坊就算是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城也称得上一句价高,因而里头人倒是不多,只稀稀拉拉四五人,看衣着便是非富即贵。
令仪不算是这家玉坊的常客,只是偶尔来,但这些做权贵生意的玉坊,又怎能不将一些个世家贵人认个脸熟?
尤其还是备受赞誉的崔氏女,尽管如今崔氏处境尴尬,但也不影响玉坊做生意。
“崔娘子来了,快请进。”
老掌柜瞧见踏进来的姝色女郎,忙放下了竹笔,笑脸迎上来。
“赵掌柜近来可安好?”
女郎嗓音温润柔和,如同春日里温凉适宜的溪水,让人心头润泽舒适。
铺子内那仅有的几位客人也不自觉扭头偷偷打量刚进来的令仪。
其中有个本来被迫过来作陪阿母和阿姊的小郎君,也觉此行不亏了。
五兄没有骗他,崔娘子当真是让人见之欢喜呐。
他心里美滋滋的,不时偷瞄一眼那边娴雅端美的女郎,两颊难免晕红。
被人关心身子,赵掌柜心中熨帖,笑呵呵道:“女郎仁厚,挂念我这把老骨头,近来一切都好。”
两人有来有回地说了几句体面话,一切都很融洽,就在令仪打算开口问她的玉件打磨得如何时,外头传来一阵不容忽视得喧哗声,还有人的痛呼惨叫声。
看热闹仿佛是人的天性,那动静一出来,几乎周围的人都纷纷往那头凑了。
能过去地不由自主挪过去瞧,不能过去的也从所在的铺子里探出头,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热闹事。
令仪也好奇地站在门边,往不远处那人头攒动处看去。
面对这等热闹,令仪一向不会凑得太近,以免惹一身麻烦,加上那头她确实也挤不过去,围着的人严严实实的,一看便是大热闹。
“小郎君,前面是发生了何事,怎么这样大的阵仗?”
见铺子里几个客人都心生好奇,赵掌柜拉住了从人群里钻出来的一个少年,眉目慈和地打听着。
那少年被拉至玉坊铺子前,自然便能一眼瞧见站在赵掌柜身侧的令仪,本是洛阳土生土长的儿郎,又怎会不认识这位美名在外的崔氏女,不由自主地凝了几息,又心潮涌动地向那婷婷袅袅的女郎拱手一礼,才低声言起不远处的热闹。
令仪本是来听热闹的,猝不及防见来讲热闹的小郎君向她见礼,乍然愣了一下,施施然还了个礼。
“是那曹世子,据说前些日子有个商户子得罪了他,如今在街上碰着了,便教训起人来,更不巧的是,那商户子身边还带着他家阿妹,是个颇有姿色的女郎,一来二去的便被纠缠住了。”
听到这,令仪抿了抿唇,觉得棘手。
曹世子这人,仗着其大父是同逝去先帝同生共死过的异姓王,一直是个欺男霸女、好色荒淫的货色,一直仗着祖辈的功勋行恶事,如今见了一个模样漂亮的女郎,定然是兄妹两一同欺辱了。
听着方才那道惨叫声,令仪想着那对兄妹不知要被欺辱成什么模样,心中十分怜悯,但身形刚一动,便被鹿鸣拉住了。
对上鹿鸣劝解的眼神,令仪冷静了下来。
她差点忘了,如今的崔氏名头怕是没那么好用了。
大约是看出了令仪为那对商户兄妹担忧,来讲热闹的小郎君立马补充道:“不过那声儿是曹世子的,曹世子被路过的贵人给揍了,腿都打断了!”
突然来了个转折,令仪又惊又喜,心中委实替那对兄妹高兴。
但同时,令仪又好奇不已,曹世子虽人厌狗嫌,但祖辈的功勋却实实在在地庇护着他,就算是之前,她崔氏也不敢说随地便将人打断腿。
然今日这事却实打实发生了,令仪十分好奇是什么贵人,竟如此张狂大胆。
“是何人所为?”
这样想着,令仪便问了出来。
随着令仪的问话,先前还侃侃而谈的小郎君突然哑了火,并且偷偷打量了令仪一眼。
令仪心头诧异,不需她催促,对方便小声答了她的问话。
“是齐王。”
周遭顿时没声了,都不由自主地偷瞄令仪的脸色。
只齐王正是那位与崔氏有过一纸婚约的凉州燕氏五郎,如今如今荣获王爵之尊的新帝幼子燕钰。
令仪确实愕然了一瞬,很快轻笑出声道:“原来如此。”
如果是这位的话,敢当街打断曹世子的腿,倒也不奇怪了。
他有那个胆气,也有那个资本。
只不过从这事看来,这位燕氏五郎的性情着实轻狂跋扈,恣意非常,与自己实非良配,大概就算是这婚事成了,日子也是不大能过到一起去的。
那便最好,燕氏五郎,本就非她良配。
将热闹听完,令仪倏然转身,转身往铺子里行去。
正巧这时,教训完曹世子的燕钰策马冲出人群,身下的骏马踏过玉坊门口的青石板,玄色的衣袍随着长风猎猎作响。
不经意间,燕钰余光瞥到一抹莲青色的背影,青色的裙袍堪堪拢住了女郎窈窕纤美的身体,一条粉白的大带绕缚在那把仿佛能一掌尽握的腰间,玉色小带垂在腰侧,随着步伐轻盈摆动。
一头乌发半挽,剩下的便由一条朱红色的丝带束在脑后,娴雅地垂下来,落于盈盈一握的腰肢上。
一青一赤,一浅一艳,交相映衬下,竟让惊鸿一瞥的燕钰产生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那一瞬,燕钰只觉,洛阳城的满城春色都不过如此了。
但这副美景只是稍纵即逝,与他也只是擦身而过,只是策马前行时的随眸一瞥,不至于让燕钰为其停留,而耽误了正事。
混乱的闹剧最终结束,被打断双腿的曹世子一家半点也不敢吭声,灰溜溜地抬着重伤嗷嗷直叫的主子走了。
令仪也取得了给好友郑家六娘打的玉镯,乘着犊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