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城郊有间古庙,年久失修陈旧破败,褪色帷幔后的神像已看不清颜面,墙角更有杂芜从地砖裂缝里冒出来。
古庙前门脸两边柱子上贴了一副对联:
莫笑吾小屋简陋许个愿试试
哪怕汝金山银山不烧香瞧瞧
别看语气诙谐、小庙破旧,走进去才发现青烟袅袅,香客络绎不绝!
一名年轻男子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仙官在上,前些日子小人许愿寻个心上人,人是遇到了,也与我互诉衷肠了,小人感恩不尽,但……是不是哪里弄错了?麻烦仙官再查实查实……”
正在伏案忙碌的许怀岚听到祈禳声,倏地抬起头来,神识察看案下的年轻人,十八岁的模样,年华正好。弄错了?许怀岚翻看面前的功德簿,根据这年轻人的八字一番查找,果然查到他前些日子的确来许过愿——“求个心上人”,许怀岚注意到自己还在旁边用朱笔备注了“要长得好看”。
许怀岚往后看,明明结果处写了“已成”,那是哪里出错了?
只见那年轻男子微微蹙眉,露出羞涩的眼神,左右看了看,缩着脖子低下头小声嚅嗫道:“其实,人是长得挺好看的,性子也好,只是……我也是男的呀,仙官是不是弄错了?”
“啊?”许怀岚看着记录上的“七月初一,张生与有缘人相遇,一见钟情”,他额头上的汗冒了出来,难道有缘人搞错了?
刚调离飞升的主神奎老丈曾与他说过,做实习仙官有两件事必须谨记:
一不可扰乱因果
二不可损坏天道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许怀岚赶紧掏出奎老丈给的宝贝《因缘录》翻了翻,确定自己当初的确是按照三世因果给这男子找的有缘人,只是性别这事……这不归他许怀岚管,得去找月老啊。
可自己一下界散仙,连实习仙官的资格都还没取得,哪有办法上天去找月老呢?
许怀岚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手旁的功德簿上,两个多月前他从即将调离飞升仙界的奎老丈手中接班了这间小庙的主神工作,说好了以三个月为期,若是三个月内能攒满九十九件功德,奎老丈便提请仙班,让许怀岚当这间古庙的实习仙官。
如今还有七日便是三个月期满,尽管许怀岚拼命地做事,功德还差了一些。虽然只是获得实习仙官的资格,但就有机会做主神了不是,位列仙班就有机会上天了不是!这对于化外人许怀岚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机会了。
许怀岚有些焦头烂额,今日无论如何不能让到手的功德跑了,得想办法找补才行。
他清了清嗓子:“是男是女,莫过于执着……”
窗外树叶簌簌不止,鸟鸣远近相和,阳光碎金般洒在蒲团上,张生瞳孔地震如被雷击。
仙官显灵了?
这时,庙门口咋咋呼呼跑进来一人,那人行为鲁莽,撞得其他香客抱怨纷纷,张生也被吸引了注意转过头去。
许怀岚刚松了口气,哪知这人站在殿中,指着神龛就骂起来。
“都说这里仙官百求百应,我爹只是许愿想要一夜暴富,结果回去被撞断了腿,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神棍在招摇撞骗!”
众人顿时愕然,闹事的哪都有,头一回撞到骂神仙的,真是稀奇!
那人插着腰,大声说道:“各位乡亲作证,我叫冯二,我爹前些天听人介绍来此祈愿,谁知回去就被马车撞断了腿。现在还在家躺着呢!近来都在传这庙灵验,谁知道是不是这里的庙祝在外招摇撞骗,大家千万不要被神棍给骗了!”
香客们被他说得怔愣,大家都是慕名而来各有心思,听闻此言不免窃窃私语。
有人问:“你爹是被何人的马车给撞了呀?”
冯二皱着眉:“太守家的。”
“那太守赔了你爹银子没?”
冯二皱着眉吐出了几个字:“关你什么事!”
有好八卦者道:“近日城里出了件逸闻,太守的马车不慎撞到路人,直接赔了纹银五百两,好像那个被撞的姓冯,难道就是你爹?”
众人哗然,纹银五百两在都城当得一户普通人家二十年的收入,这件事近来在城里流传甚广,甚至还有人羡慕这种来钱方式。
“那可不是一夜暴富了,有些人累死累活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只要性命无忧,倒是桩划算买卖。”不知道谁突然说道。
冯二恼羞成怒:“就算是一夜暴富吧!可我爹被撞折了腿,郎中说他要在床上躺三个月。换你你愿意吗?”
一老者缓缓问道:“令尊如今状况如何了,可有性命之忧?”
冯二没好气道:“那倒没有,能吃能睡,哎不是,要在床上躺三个月哎!老头,换你试试,看你受不受得了!”
见冯二说话不客气,旁边人也没好气道:“既然你爹来祈求的是一夜暴富,这不是得偿所愿了嘛,现在性命无忧,只是在家躺三个月,你怎么倒埋怨起神仙来了?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冯二面红耳赤:“是求暴富,可没说要腿折啊,这富贵给你要不要?”
“怎么不要?只是在床上躺三个月,又不是从此瘸了,换来一世温饱。你若不要,倒是把银子还回去啊?怎么?现在得了便宜还卖乖!”有伶牙俐齿的人回击他。
此时旁人都开始对他指指点点:“就是就是,自己贪心许的愿,一夜暴富有那么容易,也要有命受才行。”
冯二气不过,与人争执起来,庙里一阵喧哗。
此时,殿后传来一阵清脆悠扬的铃声,一抹薄蓝身影从绀色垂幔后缓缓地走出来,腰侧一条云纹月白垂绦坠着一只圆润小巧的铃铛,随着衣带摆动的幅度发出轻轻震颤,仿佛晨间清风拂散雾霾,林间泉水叮咚扫去烦扰,有种让人心静凝神之感。
古色拂尘垂于臂侧,银丝千缕,不惹尘埃。
这谪仙般的人物雪雕玉琢,只可惜被一条白纱蒙着双眼,只露出下半截小巧精致的脸,肤若莹玉,唇似莲瓣。乌发束于脑后如流瀑,插了一根桃木簪子,几缕未束入髻的发丝散于肩侧,如柔纱垂落。
众人发出惊叹之声,这山间小庙里竟有这样神仙般的人物。
日光涌进窗柩,香炉烟雾袅袅,映得小仙长神情莫测。
“诸位都请安静。”许怀岚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殿中逐渐安静下来。
他径直走到冯二面前,伸出手掌,白皙掌心里有颗蜡丸:“此药丸用近日摘得的灵草炼制而成,有活血温脉、接筋续骨之功效,有助于令尊的腿康复。拿回去后除了外面的蜡衣,用温水送服。”
许怀岚微微抬颌,光洁的下巴和白皙的脖颈形成一道完美的曲线,不仅围观的人惊讶,连冯二也怔愣着说不出话来。听闻仙家炼制的灵药,连都城的皇亲国戚都求不到,冯二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神仙般的小道长,一时间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站在庙中央十分尴尬。
许怀岚又道:“对了,我记得令尊来许愿那日,这位小哥也在。汝当时可有祈愿?又是否有实现?”
冯二瞪大了眼睛!那日他的确许了愿,他在铁匠铺当学徒日夜辛劳,挨不住苦,许愿说想休息一阵,在家躺平。谁知,第二天铁匠铺就关门大吉,他失业回了家,除了在床上躺平终日无所事事。说起来还幸亏他爹得了这笔银子,若不然一家人真要喝西北风了。
许的愿,真都实现了。但他怎么肯承认呢,冯二涨红着脸,一语不发。
旁边人不由议论纷纷:
“真的?他也来过了?”
“他许了什么愿?”
“谁知道呢,肯定是自己不如意,才假借为他爹鸣不平来闹事……”
冯二气得不行,刚要开口与那些人争论,却听许怀岚道:“若是愿望也实现了,便来还个愿吧。此后多行善事,勤耕不辍,一技傍身,才是生财之道。”
冯二瞪大了眼睛,他明明什么都没说,这瞎眼道士为何什么都知道的样子?难道他真有神通?一滴冷汗从冯二的额角淌下来。
许怀岚又道:“近来得闲便好好照顾你爹,闲时也可增进技艺,潜龙在渊,只待时机。”
冯二因为自己失业、家人受伤,胸中郁闷,便跑到庙里来发泄,听到道长的开解他心里确实有茅塞顿开之感,一时感慨眼眶也湿润了。
旁人不知道底细,只以为他理亏语塞,便起哄驱赶:“就是就是,在家好好照顾你爹,别来找神仙闹事,也不怕丢人。你不烧香就走,我们还要祈愿呢。”
冯二被嘘得抬不起头来,咬着牙一把拿过许怀岚手中的药丸,快速鞠了一躬,嘴里挤出两个字:“多谢。”说完掉头就跑了。
“走得好!”殿堂里的香客们鼓起掌来。
庙里恢复了安静,人们亦有序焚香祈愿。许怀岚松了口气,回头继续伏案做事。
夕暮的风带来微凉山岚,日色渐渐隐于浮云之后。不多时,一抹晚霞悬于天边,将山上小庙涂抹上一层绯红的颜色。
此刻香客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殿中只剩下一名褐衣老者,站在一根柱子后,双手交叠,神情焦虑。
许怀岚抬起下巴,凭空道:“这位善主可要祈愿还是求签?”
他的意思很明显,天色要黑了,庙要关门了。
老者左右看看,惊奇道:“小仙长怎知我在此?”
许怀岚嘴角轻扬:“善主呼吸均匀有力,身体健朗。”
老者愕然,听闻修道之人五识过人,即便失去一识,其他四识反而会更强。老者上前道:“小仙长可是这里的庙祝?”
许怀岚转念一想,自己还没取得此庙实习主神的资格,说是庙祝也没错,便点头答:“算是。”
老者激动就要下跪:“我看小仙长修行过人,必定法力高强。还请小仙长救命!”
许怀岚赶忙扶起老者:“老人家莫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那老者抬头道:“求小仙长救救我家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