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点珠推着轮椅朝书房走去,疑云重重地问道,“这位小郎君倒让妾想起柳云居的小倌,莫不是这个小倌对公子念念不忘,宁可上门寻死也要见公子一面。”
说这话时,点珠面上带着几分讥笑。
柳云居,是陵城唯一一处快活的地方,不过里面并无女子,反而是一些男子。
要说这男子,却也是“环肥燕瘦”个个都有,诸如这瘦小的,模样举止落得个女子的痕迹。
想到这里,点珠不禁怀疑起上次公子失踪的事情,公子唯一一次不见了踪迹,是她带人找到后,他出现在了柳云居门口。
听到这话,裴适却无动于衷,只是淡淡说道:“这倒是不记得了,不如程姑娘去柳云居问问?”
点珠瞬间冒了火,她可对小倌没有任何兴趣,脏兮兮地被人玩弄,她想想就作呕。
再怎么,她也是一代宰相的孙女,祖母有诰命。与她相配的上,应当是一个健全的,高贵的,嫡仙一般的公子,比如……虞临渊,虞公子大爱无私,一心为国,出身高贵。
点珠低头看着轮椅上的人,不禁带着一番嫌弃。她可是堂堂宰相孙女,可外祖父偏偏将她安排到他身边,整日里的“看管”他,多么狠心。
“公子,皇上需要的药什么什么时候能备好?晏伯伯今日还催得急。”
点珠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根本没用,面对眼前的人,她还是气冲冲说道。
“快了。”
过了一晌,察觉到头顶的人被磨的没有了耐心,裴适才出口说道。
“快了快了,公子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快了,可每次配完药,都说差一点,要么就是没有药。”
点珠小声埋怨道,她甚至要怀疑这是他行骗之术,他要逃走。
可是……外祖父说,晏伯伯给晏公子下毒,废了他一条腿了。晏公子如今废了一条腿,就算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跟随他的随从都被除尽了,认识他的燕国人也都被灭口了。
他能跑到哪里去?
点珠摇摇头,推翻自己的诸多质疑,只是说道:“公子再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别的药可以代替。我可不想伺候公子了。”
外祖父说,在这天下,能治愈皇上的只有晏公子一人。可这么久了,可不见得他能治好。明明虞公子的医术更胜一筹,当年给她看耳鸣只不过费了一旬时间。
“程姑娘,晏某累了,要休息。”
裴适说完,就拿起桌几上的一本书蒙着头。
“好。”
点珠求之不得,忙出了书房,就要去找虞临渊。临走时,她没忘记派一个高手护卫“照顾”着书房中的残疾男子。
看到投射在窗户上的影子愈来愈小,裴适松了一口气,伸手撤走了脸上的一本书。
他借着尚在的臂力,稍微用力推着桌几,好让轮椅推后几步,直到可以容纳他的身子。
如今到了艰难的时刻,一如既往,裴适低头,伸手将腿脚放在地上,然后牢牢抓着桌几,尝试着站起来。
可实在是太艰难了,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腿没有半分力气。
就算他日日尝试,可这两条腿还是不听使唤,趁他就要站起来时,偏偏弯了下去。
再试一次,再试一次,裴适咬牙坚持着,两双手紧紧扣住桌几。
“嘭!”
可还是倒了,不光他倒了,这次就连身下的轮椅也没有骨气了,趁势转了半个圈,靠在裴适背上。
“晏公子,” 一听到房内的动静,门外看管的侍卫就破门而入,生怕屋内的人无端端自尽。
裴适靠着轮椅背,低着头,声音哑哑地说道:“无事。”
说着,推开就要扶他而起的侍卫。
侍卫虽然被推开,可他还是站在这里没走,他有几分好奇晏公子如何医治自己,当然更多的还是——若是晏公子在这屋中出了事,他也活不久了。皇上的药还握在他手里呢。
这样的情形发生了不止一次,裴适对他人好奇的目光已然熟悉。
求生,没有什么不对的;他此般潦倒的求生,也没有什么错。
裴适侧身,用臂膀上的力扶正轮椅,又颤巍巍着身扶稳,慢慢慢慢坐了上去。
那侍卫以为这就没了,心中不免升起一股轻视之情,欲要离开时,却被轮椅上的人叫住:“那位书生如何了?”
“回公子,这书生进了牢狱却安安分分,没说认识公子的事。”
裴适点点头,又吩咐道:“去外面买些饭菜给他,今夜我要亲自审问。”
虽被看管,但他还有几分权力,而这权力,便是程护为他求来的。当然更多的还是,皇上的药方全在他一人身上。
他的父亲从前只学着制毒,但任他怎么学,都没有一点天分,只学个一知半解。如今皇上重病,无人敢顶着自己的项上人头说自己能治得了。
不过,朝堂之中,总有人为着一方荣耀,敢铤而走险。
裴适的父亲便是如此。
就在裴适被四皇子任命到陵城附近的都城兰县时,正好和他的父亲在路上相遇。
他的父亲一见到他,便为当年的错事道歉,连连捶胸顿足,诉说自己不是个好父亲。如今他实在后悔,说着说着,裴适就陷入了睡眠,再醒来时,腿被废了,没有半分力气。
再之后,他那无所不用其极的父亲逼迫他,让他为赵国皇上赵贞治病。
已经入冬,寒风冽冽,毫不留情地冲进屋内,灌进轮椅中男子的袖口。
冷风顺着袖口,一路钻进他的脖颈,裴适恍然清醒。他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扔给站在门口的侍卫。
这侍卫顿时喜气洋洋,心中不免唏嘘道:“公子可真大方。这一锭银子购一个月的伙食了,真是让我捡了个大便宜。”
侍卫一走,裴适继续撑着桌几,放下腿,攒积着本没有的力量试图站起来。
如此这般反复,一直到初冬的日子里少了几分冷意。他的背上、手心还有额头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去看沈荔前,裴适着人烧一桶热水。
他如今汗涔涔的模样,可不能这么就去见她。
落在搀扶他洗澡的侍人眼里,却只觉得是见了鬼了,“公子从前都是自己洗澡,怎么今日就要人帮他洗了。”
另外一个侍人小声说道:“公子从前自己沐浴,得花费一个时辰。有人伺候他洗,肯定很快就洗好了。看公子今日这样子,应该是想通了。”
“就是呀,有人伺候多幸福。哪像我们,成日伺候主子,做牛做马累的要死。”
侍人说完这句话,忙提了一桶又一桶的温水倒进浴桶里,又小心翼翼扶着裴适下了水。
这一次他进浴桶,浴桶里的水终于不迸溅出大朵大朵的水花了。
眉宇中的凝重终于少了几分。
然而,等裴适进了狱中,待他看清槛内的女子,实在让他大惊失色。
此时,她靠着一个角落,抱起胳膊埋着头睡着,手指被夹得分外红肿。
她还是受了刑。
“打开。”
裴适命令道。
“这……,” 狱长一脸为难,今日点珠姑娘吩咐,可要好好看着这位小郎君。
一把匕首出刃,狱长还没反应过来,匕首已经在脖子上架着了,狱长身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这匕首要是再深一点,他的这条命就没了,为了这等事,有什么必要只听从点珠姑娘而放弃生命的。
狱长颤抖着答应了,就要开锁;但脖子上的匕首并没撤走,仍靠近他的脖子。
“哐当”一声,锁开了,锁链顺着槛滑落。
裴适这时才撤走匕首,继而吩咐狱长在门外等着。
就在轮椅吱吖吱吖地走近这件牢狱时,沈荔已经清醒过来了。这时,她抬起头,看向门口的裴适。
沈荔今日只伤到了手,腿脚倒是没有半点受伤,她起身,慢慢朝轮椅上的男子走去。
轮椅上的男子一脸镇静,但内心生气极了,她一个人从长安走到陵城,是多么危险的行为。
“裴公子?”
沈荔走到他面前,半跪着身子,仰起头说道。
“你走来的?”
裴适自然知道她不是走来的,可鬼使新差地非要问上一句。
“我找的马车,三日就到了。” 沈荔答道,又小声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不是赵国的普通人。”
“明日里,我想办法找虞临渊将你送出去,你莫要再来寻我了。我如今自身难保,你在这里实在是不安全。”
“我想办法救公子出去!”
沈荔抓着他的手,激动说道。
他曾经三番五次提醒她。十年前,还救了她一命;十年后,她会找到办法治好他的腿,帮他出去。
“听话!”
裴适语气冰冷,但是那颗眸子深处却闪着一颗明星,温暖起全身。
沈荔一面看着他的神色,一面说道:“审问我的人还没看出我的女子身份,好几个见了我,都说我像极了柳云居的小倌。不如公子说是看上了我,将我带到身边,我们想办法出去。”
“不行,你跟着我迟早会被发现。点珠性子虽乖张,由着宰相抚养长大,可实际敏感多疑。将你留我身边,是要拉你进火坑。”
沈荔垂眸,并不答话。
她离开沈府前一日,爹爹寄信给她,不过,信中执笔人却不是爹爹,而是面前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