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三郎见南宁转开视线,旋即顺着她的目光向身后看过去,很快“明白”了什么。
他抚掌大笑:“南兄倒是机灵,原来是一早就发现了公主。”
“在下佩服、佩服。”
南宁:“……”
她不是,她没有。
她也是刚发现的。
南宁斟酌着自己是不是该说一句“承蒙高看”。
可见这韩三郎横竖不像是能听进自己解释的人,南宁干脆放弃挣扎,点头附和。
“三郎说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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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
红裙摇曳,金珠晃荡。
长平公主走得极快,不一会儿就行至府邸内院的回廊处。
“公主,等等蔻儿——”
一名侍女拖着绊马索,气喘吁吁地追在公主身后。
蔻儿身量不算矮,甚至高过许多男子,但拖着绊马索小跑起来还是有些吃力。
“公主!”
李知樾终于回过神,慢下了脚步。
“何事?”
蔻儿这才知公主方才压根就没在听见自己说话,赶紧道。
“公主方才不是还说要给定远将军个好看,命奴婢在湖边布上绊马索……为何突然就往反方向走了?”
“不绊了。”
蔻儿瞪大眼:“不绊了?”
长平公主点头:“嗯,没意思。”
蔻儿彻底傻眼,忍不住提高声音:“公主,真不绊了?!”
她讷讷将绊马索扔到一旁,快步追了上去,反复确认:“可公主在清平观里清汤寡水了大半月,好不容易等到心心念念的莲花糕,半路却被定远将军连着盒子一起带走了。”
李知樾抬起眼皮,淡淡道:“一盒糕点而已。”
蔻儿“啊”了一声。
李知樾斜睨她一眼:“本公主像是那么计较的人吗?”
“可……”
蔻儿揉了揉头发,欲言又止。
可那日公主不是这么说的……
那日,公主脾气大坏,在车上足足骂了定远将军一路。
公主骂将军像块木头,又是个死矮子,还说下次再见了他定要扒了他一层皮,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只是这定远将军跟缩头王八似的,整整三日都没出门,公主好不容易等到今日信王府设宴……
蔻儿叹气。
公主的心思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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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宁身上得到了满意答案后的韩三郎倒也没这么难缠了。
二人行至信王府后花园,很快在府中侍从的接引下入了座。
南宁与信王只在半月前圣人在宫中所设的接风宴上见过一面,并不相熟,而且她在此次邀请行列中品阶不算高,是以落座离主位极远。
若换作旁人或许会引心中不快,但南宁却非常满意这个位置。
偏僻,不容易引起人注意。
她只管吃好喝好,跟着歌舞乐起鼓鼓掌喊两声好,再不时随大流向主位敬酒,便能含糊过去了。
如果那个话非常多的韩三郎没坐在她边上,是再好不过。
对于韩三郎,南宁倒也并非讨厌。
只是此人太过热情,她不善言谈,应付起来倒也有些令人头疼。
不过韩三郎倒也是热心肠,他在京中待的时间长,见她茫然看着周围落座官员,一一向她介绍起来。
南宁没有拒绝。
只是韩三郎说着说着就开始跑偏,与她聊起了那些官员私底下的八卦趣事。
譬如哪位侍郎癖好斗鸡输光家当,哪位尚书为不上朝装病被圣人逮了个正着,还有哪位官员惧内,因藏了私房钱被自家夫人打出二里地……
南宁听着脑袋昏沉。
韩三郎倒是越说越是激动起来,险些还被当事人听了去。
等到信王携女眷入了座,又向座中众人寒暄了几句,宴席也算正式开始。
信王李询与当今圣人都为太后所出,兄弟二人关系甚密。据韩三郎所言,信王时常在府中设宴邀请京中官员,圣人从不加以管束,再加上信王宽仁,无需那么多繁文缛节,众人也不显拘束。
信王宣布开宴的话刚落,府中侍女们便井然有序地穿梭在各桌间,呈上美酒佳肴。一时间鼓乐奏响,歌舞平升,宴上笑语喧哗,弄盏传杯。
有了韩三郎的介绍,南宁对在座官员都有了大致印象,她在座中环视一圈,目光很快落在了距离主座最近的一个空位上。
韩三郎见状,倾过身子,压低声音道:“别看了,那是留给长平公主的位置——”
“公主府离信王府不远,信王每回都会给公主府下帖,不过公主并不常来。”
原来如此。
南宁收回目光:“可方才公主她不是……”
韩三郎倒是见怪不怪:“公主时常会来信王府,只是很少参宴罢了。”
南宁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韩三郎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环顾一圈,笑嘻嘻道:“若是公主来了,这宴会就没那么热闹了。”
“为何?”
韩三郎搓了搓胳膊,倒吸一口气:“长平公主那气场,往那一坐,多憷得慌啊。”
“听说上回京中贵女设了赏花宴,将公主邀了去。一位姓崔的小娘子不知是何处得罪了公主,直接被公主骂哭了……”
信王设宴不像宫中那般规矩多,众人本就是来这里把酒言欢,权当放松的。
他想了一会,又道:“其实最初信王设宴公主也是来的,不过——”
“大概是公主自己也发现她一出现,众人便借着各种理由离场,打这之后她就不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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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三郎这张肆无忌惮的嘴在谈起长平公主时还是稍有些收敛的。
不一会就将话题转移开来了。
南宁本以为今日自己坐得足够偏僻,就不会引人注意,可偏偏算漏了这个韩三郎。
他自己热衷于在宴上结交也罢,还到处拉着她向旁人引荐。
南宁多次婉拒,可实在架不住韩三郎的热情。
宴会过半,韩三郎已有了醉意,身形有些摇晃:“这才喝了小半圈,等我缓一缓,再带你去、去——”
南宁哭笑不得。
韩三郎见她站姿挺拔,岿然不动,歪着脑袋泛起了嘀咕:“方才我见你也喝了不少,怎么就没一点醉意。”
南宁将人提回了位置,含糊道:“应当是在边营练出的酒量。”
边境苦寒,尤其冬日最是难熬,常需饮酒取暖,时间一长酒量自然也就上去了。
韩三郎一屁股坐了回去,拍平自己的衣领,憨笑:“兄弟的手劲儿可真大,这一下子就把我拎回来了。”
南宁叹了口气。
此时宴会氛围正浓,韩三郎醉了酒,应当也不会扯着自己乱跑了。
还不等南宁放下心,忽然听到有人提到了她。
“听闻此次南府的少年将军也来赴了宴,我这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的,在座同僚能否帮忙引荐引荐,多谢各位——”
不等南宁开口,韩三郎直接将她推了出来。
“这位便是南府的小将军南宁,不谢——!”
韩三郎这么一喊,许多目光便投了过来。
南宁心中一噎,却还要维持表面的不动声色。
此刻立马许多恭维话抛了过来。
“原来这位就是定远将军,果然是气宇轩昂,一表人才。”
“没想到小将军战功赫赫,生得也是俊俏。”
“这半月差事繁忙,还没来得及去南府拜访,下回有空一定来叨扰……”
“……”
南宁扯出一个半死不活的微笑,心想说的都是什么胡话。
虽然她在京城认识的人不多,但回京前几日堵着府中大门时,她趴在墙头看见过此人,分明日日都来,而且等到圣人下旨后,也是他跑得最快。
此次许是见信王邀请了自己,觉得她或许又有结交价值,才口出此言的。
南宁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座上信王的注意。
信王是个儒雅的中年男人,莲花玉冠,一袭长衫白袍,倒显随性。
见南宁被一众人围拥,他笑道:“不想南小将军如此受人欢迎。”
南宁拱手行礼,正打算不动声色退回位置,却见信王身旁一人不知对他说了什么。
信王转头又对他笑呵呵道:“听闻南家枪法举世无双,今日本王这曲儿也听乏了,舞也看腻了,不知南小将军可否赏脸让在座各位开开眼界。”
信王话落,韩三郎倒是比她还激动,在暗处招手向她小声呼唤。
“南兄!南兄——”
南宁闻声回头。
韩三郎手舞足蹈,兴奋道:“这可是大好机会,信王最喜新奇事物,也曾向圣人推举过不少官员,此次你若能博信王赏识,说不定便能谋个好差事。”
“南兄既能领兵打仗,一身好本事,若不能为官,多可惜——”
南宁抿了抿唇。
博信王赏识……
南家枪法乃祖父追随先帝征战时所创,是为上阵杀敌之用,又怎能沦到为博旁人一笑。
看热闹的目光在她身上越聚越多。
南宁垂下眼眸。
信王在京中人脉宽广,或许也与她回京想查的那件事有牵连,就此拒绝信王确实非明智之举。
只是,她还是不愿。
南宁刚想出言拒绝,忽然一道毫不客气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皇叔的品位倒是越来越差了,好好的歌舞宴却要去看人舞枪弄棒,像什么样子。”
众人回首,便见一道极是富贵招摇的身影出现。
来人正是长平公主李知樾。
她怀中抱着一只眯眼打盹的白猫儿,身后跟着一众侍从与兵卫,大摇大摆地阔步走近,径直坐在了离信王最近的空位上。
信王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樾儿所言有理。”
长平公主将怀中的猫儿递给身后侍女,不紧不慢抬起眼皮,对信王道:“这歌舞戏班子都是从公主府借出去的,当初皇叔可在我这好说歹说了一阵,这才多久便腻了?皇叔若是腻了,就将人都还回公主府吧。”
“欸、欸!”
“不妥不妥。”信王忙摆手,笑道,“随口一说,樾儿也别往心里去,这戏班子皇叔还得再多借些时日。”
李知樾轻哼了一声,勉为其难道:“那就依皇叔的吧。”
末了,公主又将视线落回了南宁身上,抬手道:“下去吧,少来碍本公主的眼。”
长平公主说话虽不算好听,但确实替她解了围。这会儿宴会上所有的注意力都聚在了公主身上。
南宁感激地看了公主一眼。
李知樾却倨傲地瞥开视线,不去看她。
南宁讪讪摸了摸鼻子,退回了位置。
长平公主一出现,宴会上各位官员确实也收敛了不少。
韩三郎还在为南宁惋惜,唉声叹气:“公主怎么就这个时候出现了呢?”
“……”
南宁听他念了一会,忍不住将自己壶中的酒全部倒给了他。
韩三郎不胜酒力,很快就趴在案上打起了盹。
南宁见状,起身借故离开了宴席。
南宁此番是第一次入信王府,不太熟悉府中布局,而府内侍从大多被叫去宴上帮衬。
她在府中四处转了转,不知怎么的就绕到了一处小池边,远远便瞧见有人站在亭旁。
南宁本不打算打扰,正准备绕行而过。
对方却突然叫住了她,态度十分不客气。
“你便是那个南宁?”
南宁愣了愣,转身看向眼前的少年。
少年长发高竖,眉上绑着一道抹额,身着墨色长衫。
南宁:“你是……”
少年神色倨傲:“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来是为了警告你离公主远一些!”
南宁:“……”
她看向少年腰间挂牌,挑眉问:“金吾卫?”
少年大骇:“你怎么知道?”
南宁失笑:“你的腰牌这般显眼,我想不知都难。”
少年这才反应,顺势将自己腰牌藏好。
“知道我是金吾卫就少来惹我!”
金吾卫多从京中贵族子弟中选拔,看着少年仪容,细皮嫩肉,想必也是出身富贵。
少年凶巴巴道:“方才我的警告你听明白了没?”
南宁没有理会,指了一个地方,笑眯眯道:“若我猜得不错,你是从那面墙上翻过来的吧?”
那块地方,还有不慎被少年掀落的青瓦。
“我……”少年喉头一哽。
南宁抬头看了眼天色:“这个点巡守的金吾卫早就往随康坊去了,你是偷偷跑出来的?”
“胡说!我刚换的班,才不是偷跑出来的!”
“可你不是偷翻入信王府的吗?”
“你……!”少年后知后觉自己被套了话恼羞成怒。
“反正你离公主远一点!”
南宁一脸莫名其妙。
少年见自己话已带到,转身就想走。
南宁不知此人底细,又是偷偷溜进来的,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她一手搭上他的肩,少年见状微微侧身,刚想要拔出腰间长剑,却被南宁反手擒住,勾腿放倒在地。
“砰!”
少年侧面贴地,骂骂咧咧地正想说些,忽然瞥见一什么,面上一喜,全然没有方才凶巴巴的模样。
“姌姌!”少年迅速整理好衣冠,喊得十分亲昵。
南宁一瞬间仿佛看见一只开了屏的花孔雀。
姌姌?
听着像是女子闺名,倒也显娇俏可爱。
原来这人翻墙进来是为了见姑娘。
南宁站起身子,也准备瞧一瞧这位能让眼前少年不惜被降罪也要翻墙进信王府来相会的“姌姌姑娘”到底是何等天仙模样。
谁料一回头,却猝不及防对上了长平公主阴沉的视线。
南宁愣了愣。
姌姌姑娘……呢?
南宁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伸长脖子向公主身后看。
没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