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过后,赫连夜该回军营了。
临行前,赫连夜将小白马托付给怀雍,怀雍不大乐意:“你自己家里又不是没有马厩,干嘛要给我?我都说了不要。”
赫连夜振振有词地耍无赖说:“哟,不是你说我们作好友的吗?既然是好友,帮他照看一下小马怎么了?我又没说是送你的,你不要想的那么美了。”
原来这是一只还没有成年的小马。
没过几日,已经跟小马混熟了的怀雍亲自嘿咻嘿咻地马儿梳毛,一边嘀咕说:“跟你的主人一样,还是个小孩子呢,就长得这么大,像个大人了。”
怀雍原本是不想亲近小马的。
但是没办法,小马太可爱了,每日他一回家,小马就会嘚噔嘚噔地小跑到他面前,弯下脖子,用脑袋来拱他。
你说,谁能忍得住不摸啊?
一旦摸了,就回不去了。
怀雍想着反正摸都摸了,骑两下也差不多。
这只小白马很有灵性,让他快慢静止,一概执行,跳栏跨墙都不在话下。
要不是因为这是赫连夜送的,他早就收下,美滋滋地骑着去尚书台应卯了。
多风光。
可惜,怀雍担心被卢敬锡看见,要是问起来,他不好解释。
卢敬锡最厌恶纨绔。
这日一早,怀雍骑小马在自家院子溜达了一圈,恋恋不舍地下了马,换了辆低调些的青篷马车去国子监。
午休时,卢敬锡问他:“怀雍,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的。”
怀雍:“你说的哪句?”
卢敬锡:“我说,让你蓄胡子,这样看上去更加年长稳重,人家才不会看轻你。”
怀雍:“……”
见他欲言又止,犹犹豫豫的模样,卢敬锡有点生气:“你既然不听我的友谏,又为什么要问我?倒成我罗里吧嗦,没事找事了。”
怀雍连忙拉住他的袖子,说:“不是我不照你说的做,是我……是我还没长胡子。我没有剃面,我就是没长。”
卢敬锡:“你都十七快要十八了,怎么会不长胡子?”
怀雍略微昂起脖子,将下颌光滑洁白的肌肤展示给他看:“真的啊,你看,一点胡渣都没有。”
粲金日光被织绣上繁花片影照在怀雍纤细雪白的脖颈上,那细嫩柔泽的肌肤白里透红,像是熟透的蜜汁饱满的水桃,让人有一种近乎食欲的冲动,想要咬上一口,一尝滋味。
卢敬锡怔了一怔,慢腾腾地红了脸,飞快偏过头去。
刚才所看到的画面却像是烙在他的脑海里,他越是想要不在意,就越是斟酌品味其中的细节。
想到怀雍藏在衣领下面,锁骨上若有似无的小痣,想到怀雍脸颊上细细的绒毛,又想到……想到那天晚上……
不!他拼命打住自己的回忆,不能再继续想了。
赫连夜声音仿佛在他的耳边响起。
又在鄙夷、嘲笑他:
“硬一晚上却什么都不能做很难受吧?”
他和怀雍躺在同一张榻上,一人一床被褥。
并不相碰,可是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团不可名状的躁动给裹挟住,无论如何也无法黯然入睡。
怀雍睡着了,他没有。
其实睡着前他们还打闹了一会儿,不小心脚蹭到脚,怀雍笑嘻嘻地说:“文起,这就是书里写的‘抵足而眠’吧。”
有时怀雍兴头上来了,也会失去分寸。
闹够了,怀雍趴在床上,抱着枕头,侧过脸来看着他,一双笑眼映月,仿似含雾洇梦。
怀雍不甚欢喜地对他说:“太好了,文起,你没有讨厌我。”
“我还是第一次有像你这样的好朋友。我真希望,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
怀雍是解开心结,安然睡去了。
他却很不好,一夜难以入眠。
简直是被魇住了。
看到卢敬锡发烧般通红的耳朵,怀雍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眼下的行为有些暧昧,慌张之下,口不择言地说:“你家给你寻的亲事如何了?”
不好,更奇怪了。
再改口。
“春宴上你有喜欢谁家的小娘子吗?”
更不对了。
怀雍自己都无语了。
又解释:“我是说,我可以帮忙。”
卢敬锡:“你还说我呢,你自己呢?这次春宴上我看有许多与你相称的名门淑女,就没有哪个是你看中的吗?”
怀雍实则深感畏惧,却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说:“我的婚事父皇说他会为我做主。我没有意见。”
卢敬锡认真为他着想地说:“怀雍,你年纪不小,马上也要十八了,总不能万事都等着你父皇安排。你越是不主动,你父皇就越是觉得你软弱。若是有机会,我看你还是搏一把为好,说不定到那时你才能……才能更自在一些。”
……
机会?
谈何容易?
如此想着,正在书架前找卷宗的怀雍深深叹了口气。
他究竟何时才能等到父皇愿意把他从羽翼下放出去的那一天。
这时,隔着好几重书架,怀雍听见了开门声,接着进门来的这两人说起话来,正好可以让他听见。
他可以辨认出是萧御史和陈御史的声音。
“皇上在朝上生了这么大的气,也不知李兄现下如何了。”
“听说李兄挨了十几杖就昏过去了。”
“李兄尚且这样,我们又要如何自处?”
“……”
“皇上怎能荒唐至此?竟然为了一个区区禁脔竟然杖责忠心进谏的大臣。”
“……”
“唉,兴许是因为初初到手,正是喜欢得紧的时候,说不定过些时日我们再好好与皇上说,他就能听见去了。”
“美女破舌,美男破老。不像话,实在是不像话!”
“实在不行,我想辞官回乡,种田养老……”
等他们离开,过了良久,怀雍才从书架后面走出来。
他若有所思,愁眉不展。
怀雍向来是不问父皇后宫之事的。
小时候他就很乖,从不随意跑动,顶多只在自己所住的冬暖阁旁,父皇为他所栽种的桃树林里玩捉迷藏。
等到年岁渐长,他就更不好往后宫去窥探。
即便是皇后他也没见过几回。
偶尔会从宫人的口中听到父皇又有了新的爱宠之人,他从来不去记,反正,即便用心记住了,没过多久又会换人的。
权贵们玩腻了女人,偶尔换口味玩男人在他所处的世界里也是常见的事,并不稀奇。
但父皇应当不一样啊,以他从小到大的所见所闻,父皇还是喜欢女子的。
即便是最得宠的妃子,父皇也没有因其干预过政事。
这太古怪了。
怀雍还是第一次听说父皇为了一个男宠而责打御史。
……
没过多久。
别说是怀雍,京城上下的所有百姓都听说皇上最近有了个男宠,十分宠爱,夜夜离不得,颇有断袖分桃的架势。
还说,那位出身不错,是个没落世家的小公子。
那位小公子与皇上正是在春宴上相遇的。
自古以来,如信陵君、龙阳君之辈,一旦一个男子得了皇帝的宠爱,虽不可记在后宫妃嫔的册子上,却可常伴在皇帝身边,金银财宝自不必说,说不定还能封官加爵,无为而食禄。
从此一步登天。
连着快一个月,父皇都没有来看他。
怀雍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郁闷,连赫连夜写来的信也懒得看。
这天不上值,休沐,怀雍在府中歇息。
沐浴出来,下人跟他说廷画院的尹画师早半个多时辰前到了,正在等他,怀雍一拍额角,这才记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
尹碧城怀抱装着画具画纸的竹桶,低头快步地跟随在婢女的身后,手心不停冒出薄汗。
进门前侍卫检查了他的身上和画筒,确认没有藏有暗器。
怀雍身份尊贵,平日里衣食住行,俱是防卫森严。
即便最近民间在传皇上有了新的禁脔,而且似乎好几天没有来找他,也没有召他进宫面圣,他的权势似乎依然不减,身边守护堪称固若金汤。
他想尽办法,制了一柄细小刀片,掩在毛笔之中。
届时他拿出画笔作画之时,即是怀雍的死期。
婢女将他引到花园。
正值一年盛春季节,园中树木蓊茂,重花万紫。
花枝上绕缠纤纤红绳,缀着鎏金护花铃,不过小指甲盖大,打远处乍一眼看去,竟像是结出了一小簇一小簇金花苞。
此时无风无雀,护花铃亦无响动。
再至前方,是六扇一排的花梨木落地屏风,坐落在风口处,上面绘制的不是花鸟草木,而是边塞风景。
尹碧城自己是画师,他对于时下时兴什么哪些画再了解不过,却忘了去打听为什么。
如今一见,兀自想通了。
商周时,紫原为贱色,然而齐桓公好紫,故而时人渐渐以紫色为尊贵。
正是同样道理。
饶过边上那一扇大漠孤烟,尹碧城终于见到了怀雍。
他身着紫色单衣常服,倚在贵妃榻上,不知在想什么,紧皱眉头闭目养神,几个年轻貌美的婢女轻手蹑脚地围绕在他身边,晒发的晒发,熏香的熏香,让他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怀雍没注意声响,直到一个婢子在他身边轻声耳语,他才慢悠悠睁开眼睛。
怀雍颔首,示意身边人退下,把尹碧城叫到近前,道歉说:“最近事务繁多,我忘了原先约了你来我家为我作画,方才沐浴过,头发都还没有干透,不好束冠。反正一时半会一幅画也画不完,不如先住下?”
这怎么能行?
尹碧城冷汗涔涔,接应他的人都在外面等着,这个计划前前后后商量了小半年,其中哪一个环节都错不得。
他身死是小,事败是大。
不一定再能找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尹碧城硬着头皮提议:“不如我为您作一副沐浴后的晒发图如何?”
怀雍红了红脸:“我现在这样衣衫不整,邋里邋遢的,哪是能画的?”
尹碧城连声说不:“不,不,雍公子,方才我一见到您,便觉得如璧月祥云,神飞魂越,真如那谪仙下凡,风流不羁,怎么不可以入画?正好以此画一副神仙图才是。”
便见怀雍被他哄得笑了起来,坐直了身子:“你这是哪学的,小小年纪就这样油腔滑调?”
尹碧城:“小人实话实说罢了。小人、小人实在是爱画心切,想今日就为公子您作画。”
怀雍看着他,又伏倒回去,不以为然:“那好吧。你想画就画吧。”
尹碧城深觉侥幸,竟然真的被他给圆回去了。
尹碧城展开画纸铺在桌上,开始为怀雍作画。
没多久,怀雍就睡着了。
春日负暄。
暖煦的阳光在怀雍的身上描了一道金边,还有随风松开的碎花落在他的身上。尹碧城自知自己刚才不过是信口胡说,但眼下却越看越觉得这位雍公子的确有出尘绝世之美。
难怪。难怪。
难怪他会在当今皇帝的心尖上被盛宠十余年。
上天真的有眼吗?
为什么怀雍生着一副恶毒心肠却拥有神仙般的美貌呢?
他想不通。
挥毫泼墨一下午,画作已然大致完成,尹碧城对自己也暗暗感到震惊。
他不过是个半道出家的画师,竟也能作出这样好的画吗?
只见画中人一袭紫衣,闭目小眠,繁花满侧,衣袖盈风,似醉非醉。
好一幅仙人醉酒图。
尹碧城还在出神,怀雍已然起身向他走来,走到桌旁,击掌道:“妙,甚妙,我来亲自为这画题诗一首吧。”
尹碧城左手提起右袖袖角,翻手将画笔递向怀雍。
尹碧城问:“雍公子想写什么?”
怀雍道:“数杯浇肠虽暂醉,皎皎万虑醒还新。”
尹碧城说:“小人觉得这句不够应景,不如换一句。”
怀雍不解,问:“那你觉得,题一句什么好?”
“不如……”尹碧城沉吟片刻,笑了起来,“不如写——‘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兔起鹘落之间,笔尖的银芒已经朝怀雍的喉头径直刺去,迅掣如闪电。
只听见咔嗒一声轻响。
尹碧城看见,涌出鲜血的并非怀雍身上,而是自己的手腕,他的手骨已然以一种极为奇怪的形状扭曲了,右手几乎被割断。
怎么回事?
为什么?
他脸色剧变。
这才看见怀雍的手中握着薄如蝉翼的银刀。
血溅到怀雍身上,最近的护卫如梦初醒般,大喊道:“有刺客!”
众人一拥而上,将尹碧城按住。
怀雍偏头看向桌上的画,也被血给弄脏了。
尹碧城没吭一声。
直到怀雍走到他面前,他才露出原形,仇视怀雍道:“你怎么会武功?”
怀雍可真不想看到这张跟兰褰很像的脸用这种神情看着自己,他答:“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八岁启蒙习武,拳脚师父都是江湖中一顶一的武林高手。”
尹碧城自知大势已去,紧闭双眼,说:“杀了我吧。”
怀雍上前捏住他的下颌,眼神复杂地端详这张与尹兰褰极像的脸,冷声吩咐:“别弄死了,留着等我回来亲自审问。”
……
怀雍赶在宫门闭之前进了宫。
没见着唐公公。
怀雍心事重重,他想,他忍不住了。
原是打算来向父皇禀告自己遇刺一事。
可真到了这里,他觉得自己被刺杀一事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由头。
反正他被刺杀惯了,又不稀罕。
等到时见了父皇,他还要跟父皇说一说那个男宠的事。
他敬爱父皇,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希望父皇成为一个流芳千古的明君的人。
他不想再在别人那里听到关于父皇的坏话了。
宫人引他去御花园。
怀雍疑惑:“都这个点了,花都要睡了,父皇还在御花园做什么?”
将他带到一处小径入口时,引路的人说:“皇上正在里面,请您进去。奴才这边先退下了。”
怀雍心中疑窦丛生,他回望来路,已经笼罩在了夜色之中,深邃难辨。
正这时,一缕似有若无的低吟之声自远处传来。
怀雍蹙眉,又松开,接着明白过来,他深深一震,如牵线之筝,循着声音悄步上前。
拨开一丛花,他看见红木小亭里,桌上两个重叠的身影被绉纱模糊,其中一个是他的父皇。
怀雍屏住呼吸。
他听见父皇怀中的男子在笑,卖娇依恋地呼唤“陛下”“陛下”,他像是纤弱无骨的藤草,想要攀在父皇的身上。
却被父皇掐着脖子推开,将他按在桌上。
父皇骂道:“骚/货。”
声容暴戾。
怀雍还是毕生头一回听见父皇口出秽语。
也是在这一时刻,怀雍看见了男子的脸,他仰倒在桌上,几乎要摔落下去,是以面容也是反着的。
天暗了,旁边宫灯的光照亮这张小小的脸,好似这人就只剩下一张脸,面具般幽幽倒悬,浮在空中,如此鬼魅地骤然映入怀雍的眼帘。
怀雍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这个父皇的新男宠竟然跟他有着一副相似的面容。
“当。”
桌上的酒杯被扫落。
怀雍亦跌坐在地。
他不敢再看,遍体生寒。
“谁在那?!”
父皇厉声呵斥道。
不肖须臾,剑锋已将他面前的花丛给斩断。
剑尖指在怀雍的头顶。
仅披着一件轻薄外裳的父皇见到是他,脸色大变:“雍儿?”
“锵啷!……”
父皇反手将宝剑扎在花泥中,剑身摇颤。
他像是一只刚捕猎到一半,身上还冒着凶煞而滚烫的血气的野兽,伸手把怀雍从地上提了起来,咬牙切齿,狼视四周,质问:“是谁放雍公子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