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呼不打一声走了?又有案子了啊姐,队里这么忙?这么久不见着也不想我和小叶啊。”罗夏摇摇头,笑得无奈。
罗夏的原生家庭复杂。现在他唯一还有联系的,只有这个同母异父的姐姐。
因此每次见到她,罗夏倍感亲切。虽然电话里高亚宁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笑着说话的确连语气都会变:“晚上还回家吃饭吗姐?”
笑容保持到走出单元门外,看到空着的车位时戛然而止。
“你把我车开走了??”
“借用一下,突发状况,怕实习生应付不来,得我亲自去出现场。”高亚宁扶了扶蓝牙耳机,语气理所当然,“先不和你说了,有电话进来。”
“不是,那我怎么办?”罗夏一脸懵圈,听着电话那头挂断的嘟嘟声,愤怒但无奈地自言自语道:“就你上班,我不上班啊?”
罗夏从小区里走出来,沿路看着灌木丛中丛生的合欢。小区的绿化良好,花坛中的植被被修剪的干干净净,枯黄的草都见不着一根。也许是堰江多雨潮湿的气候,惊蛰刚过,冬天的痕迹就悄然褪去。
想起叶净月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和自己讨论过——
“失去原本的样子,表面看起来再怎么光鲜亮丽又如何,自己心中知道事实的样子,还是一样空虚。”
“但是别人看见了只会说漂亮,那又怎么样,事实本来如何就一点儿也不重要了。”
愣神回忆的功夫罗夏已经走到小区门口,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公交站,刚刚停下的好像正是去堰江精卫的那班公交。罗夏赶紧大步流星跑向马路边。
精疲力尽地上了车,车上不算拥挤,但罗夏环顾了一圈,一个空座位没有。
辛苦自己饿着肚子还得坐十几站公交,待会可绝对不能吃医院食堂。必须吃点好的,罗夏想着打开了外卖软件。
看了一圈,觉得都不太健康。最终还是选择了一家卖粥的早餐铺,新下的外卖软件还没填地址。罗夏看着地址那一栏,突然想起叶净月方才的脸。
那小兔崽子怕不是跟了自己一夜,没吃没睡的。想到他那欠欠的笑容,虽然很想揍他,罗夏还是将地址填了家,点了确认下单。
公交车停在江城疗养院那一站,车上突然涌进一大波人,瞬间变得拥挤起来。一个戴口罩的男子挤到他身边,罗夏往边上让了让。
男子却没继续往后走,而是向他贴过去。
罗夏突然感到一件冷硬的物体怼在了自己腰间。那人的手不知何时伸进了他的风衣外套,贴着单薄的衬衫。
这冰冷的触感,是枪。
“老实说,陈光是不是在你手里?”戴口罩的男子低声问道,怼在罗夏腰间的枪丝毫不放松。
是季从云。罗夏侧过头看了一眼比自己矮小半个头的他,不动声色地开口:“我不知道。”
“那晚上那么黑,我跟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来问我干什么?”罗夏压低了声音说,背过手慢慢按住季从云拿枪的手。
季从云:“别动!老实点儿!这车里这么多人呢!”
公交车刚一停,季从云就不由分说地拽着他下了车。跑到一处偏僻的公园刚刚站定,罗夏喘着气,一把将季从云的口罩拉下来。
“陈光没回去?”罗夏问。
堰江的晴朗似乎都留给了夜晚。方才在公交上就听见雷声,硕大的雨点开始砸在公园旁边的石凳上。季从云将罗夏拽到亭子里。
罗夏抬头看看天,这雨终于还是下下来了。
“你是说顾朋?可他不是你们自己人么,抓陈光干嘛?”罗夏细细观察着季从云的脸色,不放过一丝他的表情变化。
季从云眉头紧锁着沉思了一刻,没有直接回答:“你虽然乔装成下家,但是昨天的情况你没摸清楚就来了。这次好像不是个‘普通’买卖。”
“普通买卖?你是不是忘记了AT是犯法的……”
话音未落季从云就一下子捂住罗夏的嘴,按着他坐在凉亭冰冷的石凳上。季从云那张好看的脸上神色慌张,额上挂着绵密的冷汗:
“我说还不是普通AT的买卖,你知道顾振东为什么一大早过来了吗?”
罗夏心中的不安之感愈来愈强,回想起那陈光跳窗出去时回头从茶几上拿的东西——当时罗夏没想那么多,只以为他顺手拿了个武器。
沉吟了一刻,罗夏抬起头,道:“陈光手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季从云警惕地打量了一下罗夏,还是保持信任点了点头。“对,账本在他手里。”
“什么账本?我怎么从来没查到过?”
“上面交易的人太谨慎了,这件事连我都不是很清楚。”陈光是几年前顾振东指派给季从云的副手,也已经有年头了。
没想到顾振东还是没有完全信任季从云。
看来这陈光身上果然还背着别的事。
罗夏想到在档案室的暗门后听到的对话,目前来看,顾振东他们应该也还没找到陈光。如此一来,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长江商会——也就是小叶本家的企业。
罗夏看了一眼季从云,他已经知道陈光大概率被绑在哪了。没有将早上与青年的对话说出口。
季从云沉默了半晌,抬起头看着罗夏:“如果人真的不是你抓的,你最好立刻回家一趟看看。”
猛的想到叶净月还在自己家里,罗夏立刻紧张地起身,直挺挺地走进暴雨中,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马路边。
站在亭子里的季从云眉头紧锁,远远看着罗夏浸在雨中的背影,神色复杂。
*
电话打不通,罗夏心中猛地一沉。看着车窗外乱飞的雨点,罗夏焦躁地熄了烟,朝前排喊:“麻烦师傅能不能再快点儿”
手机突然响了,罗夏迅速接起来,传来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先生您的外卖,敲门没人应,这边先给您放门口了……”
*
暴雨冲刷着天台,一股堰江雨天所特有的尘灰气息涤荡在空气中,但凡是下过雨就经久不散。
被雨水打湿的两个人对峙在天台边,背后是万丈深渊。
“小叶!”
叶净月听到罗夏在叫自己。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他在迈向那人,带着那数十年如一日的阴鸷笑容,如同迈向死亡。
一步步走近那人颤抖的枪,叶净月危险地笑着,几乎将额头抵在他的枪口上。
他在连连后退,但叶净月步步紧逼。
叶净月感到那人手中的在枪和他的身体在一同颤抖。
持枪的那只手似乎受了伤,被雨水打湿,斑驳的血渍从那人的衣袖上晕染开来。罗夏在叶净月身后的高台边站住了脚,神色紧张。他的眼镜就快要掉到鼻尖了。
“来,开枪吧,只要你动动手指,一己之力除掉我,你们最大的后顾之忧就没有了。不仅会得到嘉奖,也顺便把我从这下沉的世界里拯救出来……”
罗夏不知何时从狭窄的预制板上挪到了叶净月身后,掷出铁块一样的打火机,精确地打落了那人手上的枪。
那人重心不稳,连同着枪和精致的燃油打火机一并从高楼坠落。无声的如同叶净月十年如一日的晦暗的绝望。
那个燃油打火机是小叶六年前送给罗夏的。在叶方舟病房门外的消防通道里,十六岁的叶净月第一次看到了抽烟的罗夏。
没过两天罗夏回到家,赫然看到一个礼盒摆在茶几上。罗夏拿手掂了掂,嘿嘿地笑着说了句这包装还挺有质感。打开以后笑容瞬间凝固,“你送我打火机?干嘛?”
“当然是庆祝你学会抽烟啊。省得你天天说我生活不健康,从此你也是有不良嗜好的成熟男士了。”十六岁的小叶笑的眉飞色舞,“我可没这爱好。”
继续。罗夏这个很帅的动作做完以后,他用宽大的手掌捏住叶净月单薄的肩,猝不及防地往后拉扯。
他们踉跄了两步,最终一起跌落在天台边安全的地面上。
摇摇欲坠的预制板在两人的注视下终于轰然坠落,连同那个灰白西装的人。
叶净月看着罗夏——这个高大的男子此刻脸色惨白,胸口急促地起伏。
罗夏感到心脏一阵不适,此刻他的心率狂飙。
自叶方舟死后罗夏的心脏就不太好。叶净月方才就穿着他的衣服,摸摸口袋,药盒还在。
“你还好吧?要不要吃药?”叶净月看了看罗夏冷汗涔涔的惨白的脸,小心翼翼地问。
罗夏擦了擦汗,摇摇头。他在面无表情地喘息,尽力让自己镇定。嘴唇上的胡茬颤抖着。
雨小了点。两人在地上坐着,缓了好一会儿。突然罗夏站了起来,走近叶净月,恶狠狠地勒住他的肩膀,把他重重地按在墙壁上。
身高一米九几的罗夏医生力气很大,叶净月毫无反抗之力,被掐的双脚几乎离开地面。
天台的墙很脏,因为背阴又潮湿,墙壁上丛生着苔痕和黏糊糊的菌类。一瞬间像是后背爬满了蚂蚁,叶净月感到极度不适——不是因为罗夏用力掐着他而窒息,是墙面太脏了。
“你他吗是不是疯了!”罗夏手抬在半空中,很想打他一耳光。
“放开。疼。”叶净月无力地说。感到被揪住的脖颈火辣辣地痛,罗夏明明没有指甲却还是划破了他的脖子。
罗夏咬牙切齿,却还是缓缓松开手将他放下,不让他无力的身体一下子摔在地上。“你还知道疼?”
“不是,太脏了。”
叶净月立马从墙上弹开,把衣服脱了下来。
天台骤起的狂风像是又想降下暴雨,洗刷干净这里曾争执过的证据。罗夏脱下他的外套披在叶净月肩上。
叶净月裹紧了带着他体温的大衣,瞥了脸色铁青的罗夏一眼。感觉他还是很想打自己。
虽然雨愈下愈大,叶净月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忍不住往深渊走去,想去看方才掉下去的预制板,和那个掉下去的人。
“回去!”
罗夏不由分说地拉着叶净月回头,他太用力,扯的叶净月胳膊生生地痛。他感觉到罗夏在害怕,他手在抖,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皮肉。
*
“你还随身带着啊。”
擦药、扎绷带的时候叶净月幽幽地问道。知道小叶说的是打火机,罗夏没回答。
罗夏将绷带打了个结,收起医药箱。摸了摸他湿润的鬈发,罗夏叹了口气。
“他是谁?”
“不认识。”
“他怎么死的?”
“估摸着是小偷,翻进来想入室盗窃,不慎踩空掉下去了。”
罗夏抿了抿干裂的唇,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就是那把枪有点麻烦。”
叶净月毫无意外地笑了,“假的。”
“你说什么?”
“也不能完全说是假的。不过是快报废了,而且没有子弹而已。”看着罗夏吃惊的表情,叶净月平静地微笑着。“我也很奇怪,那顾振东难道连自己的人也防?”
叶净月注视着他的神态,那一刻罗夏思绪万千,却只是摸着下巴,抿了抿嘴唇。
罗夏感到欣慰。这么多年尽管罗夏心如明镜,确信小叶没有分毫遗传到他母亲的精神疾病——但小叶有时候作出的行为却还让人十分担心他的精神状态,怕他真的想要寻死。
仿佛看出罗夏在想什么,叶净月阴鸷地一笑:“虽然说想寻死是真的,但重点是‘寻’。我可半点儿不随我妈。哪能那么稀里糊涂、毫无意义就死了……”
“小叶啊小叶,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懂你——”罗夏突然附身揪住小叶的耳朵打断他,但叶净月却感到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你明明知道结果,也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却非要选择那个对你百害无一利的做法。”
突然被打断的叶净月愣了一下,有一瞬间慌了神,但很快恢复镇定,一把甩开罗夏的手。
“太不理智了。下一回不要抱着无谓的希望。收起你那总把人往好处想的幼稚想法。”
罗夏从敞开的窗户向外张望,又打开门四下看了看。刚要关门,突然看到放在门边的外卖。
走廊里只有两种已经风干的鞋印,应该是只有自己和那外卖员留下的。
“你没叫长江商会的人?”罗夏提着外卖朝他走来。
叶净月不说话。
罗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将外卖袋子重重地放在叶净月面前的矮桌上:“你既然知道他们会来,你怎么敢一个人待在这儿,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你不也一个人跑去那顾振东眼皮底下,到档案室找季从云?”叶净月反驳道。
罗夏瞪了他一眼,哑口无言。
*
“我先走了。”叶净月淡淡地说,就要起身去玄关处的衣帽间拿烘干机里的衣服。
“你上哪儿去?给我过来,坐着!”
他依旧像没听见似的走到玄关处的衣帽室,摸了摸自己的红外套。已经干的差不多了。
高挑的罗夏走过去扯他的胳膊,像拎起一只小鸡,毫不分说地将他从玄关处拉回来。叶净月执拗地穿上自己衣服,才如酒醉一般跌跌撞撞地踏进来。
“坐下,吃饭!”罗夏把筷子气势汹汹地朝叶净月面前的外卖盒上一摆。
“你知道我为什么怕黑么?”
他看着嘴里塞着食物,目瞪口呆的罗夏,又勾起他那意味模糊的阴鸷笑容来。“我小时候,我母亲发病,每次要打我之前都先关进地下室里。很黑,一点光也没有。”
罗夏一口饭许久没咽下去。
“我刚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别忘了刚才咱们说过的。”罗夏放下手里的筷子,从对面起身,挪到叶净月身旁。声音颤抖着宽慰他:“没事的,打雷下雨罢了,常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