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知遥是突然消失的。
当冷白月光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瞬,一道漆黑的缝隙在她身下张开,随后她就那样消失在他面前。
毫无征兆,毫无痕迹。
他听到了类似于虫卵的细簌声,听到了扭曲的声音在耳畔低语,那个声音熟悉而陌生,像是呼唤。
[来。]
[过来。]
[来到我身边。]
[我忠诚却叛主的仆人。]
“……”
这个声音属于她吗?
他不清楚。
只是无论是与不是,他都很明白一件事情。
他搞丢了他的主上。
眼睁睁的,就在他的面前。
他又搞丢了。
千年积压的种种负面情绪压迫他的精神,他看着高空的月亮,那样可望不可及。
在那里。
有办法的。
有办法上去的。
他要找到她,必须找到她。
黑雾渐渐从下方重新聚回到他身上,诡谲的月光如潮水覆满大地,从边缘的护虢区,贝西区开始,一层一层将绝望附着到人类的身上。
当身后脚步声响起的一瞬,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挥舞刀刃向对方砍去,将一堆活生生的老鼠斩为大小不一的两条肉。
“还有意识吗?”
控制老鼠的青年人皱起眉,他一只手无力的垂落,目光冷淡。
几乎是下一秒,怪物提着刀又冲来,触手在他身后危险的弓起。
“我可以带你上去。”
在第二波刀锋来袭时,这句话及时拦住濒临疯狂的野兽。
“上去…?”
他好像稍微恢复一点意识,沉默着从黑影中摸出一道眼纱戴上,血肉重新回归到他的表皮,构筑成勉强能看过去的半张人脸。
“你是那个时候的…和她一起进到身体的…”
哪怕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是沈常平一直在和乔知遥以一款叫做某信的现代方式联系。
沈常平呵呵笑了两声:“真是神奇不是吗?我早已认识了你,可是你对我的记忆却停留在那样晚的之后。”
“……”
他不明白。
千年前变成怪物后,他能感受到很多正常的,不正常的人感受不到的东西。
比如方才那种无时无刻不予以他压迫的,在他耳畔窃窃低语的,魔咒一样的声音愈来愈小,偶然间迸发出嘶哑的吼叫,像是被某种可怕的肉食动物咬住了命脉。
她在做什么?
她还好吗?
他没办法拒绝她的要求。
缠绕在她身上的部分按照她的要求分去了地上,缠绕在她手腕的那一小节几乎在她消失的瞬间就再不曾传递任何感知。
如同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吞噬同化了。
心脏在惴惴不安,像是蒙着一层看不清的阴翳,沉重而窒息。
他要去找她。
他要找到她。
“你要去找你的主上,对吗?她把你丢在这里了。”
“……”
“很巧,我也是。我被亲生兄弟留在了地面。人类的心很难懂吧,在永生面前,什么都不是。”
他摇摇头,自顾自地:“哦。忘了过去你也是人类。”
“她没有……”怪物的声音嘲哳,但依然没有收回余留在下方的大面积血肉。
沈常平没跟上他的话,职业性地报以微笑:“你说什么?”
他很认真,轻轻地摸着自己的眼睛,像是说给他听,也想是在说给自己:“她没有丢下我……不会的。”
“……”
你确定?
沈常平一贯的精明的笑意终于变成脸颊肌肉牵扯唇角的虚伪,克制着性子将嘴边的那句反问咽回去,他知道自己最好别去触一个精神病人的霉头。
哪怕这位精神病与自己有着世代的仇怨,沈常平还是能屈能伸:“对。之前是我失言了。”
他一边笑,一边皱起眉,暗暗抬眼,透过暗沉的血色天空,去注视着上方如虫茧一般的月亮。
沈家生来被短命的诅咒缠绕,女儿往往活不过十岁便会因各种意外或疾病早夭,男孩也素来只有一人能活过三十。
他与沈在安是历代罕见的能同时存活二十年以上的兄弟。
他的父亲在去世时他尚且懵懂,只记得哥哥跪在床头说,自己一定会继承父亲的遗志,照顾弟弟,完成先祖的秘法,重新找到一个伟大古老的存在,听从祂的呼唤,根除遗留的诅咒,抵达完美的终点。
这本该是他们合力的目标。
可昨日夜里乔知遥的行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沈在安在没有准备齐全祭品的情况下,强行呼唤了‘满月’。
甚至,连他也被留在了陆地上。
“太奇怪了不是吗?”他扯唇干巴巴地笑着,“‘满月’没有选你,也没有选下方的那么多人。泰昌,她到底是…”
异化的人类冷冷地抽回长刀,背对着月光,打断了他:“怎么去?”
.
乔知遥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似乎和这个巢穴的诅咒打了一架,吃掉了对方,现在,按照规矩,空中这一个如月亮一样的蚕茧是她的巢穴。
在满地散落的蚕丝和血肉残破上,天上依然是那一轮过分皎洁的月色,只是它此时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幻觉吗?
不,不是。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多久,她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
在狭隘的缝隙间,她能想起来她的名字。
——“梦魇”
似乎有很多人带着畏惧地喊过她的名字,为什么?
……好饿。
她必须再找点什么吃。
一个人的喃喃自语打断了她思绪的放空。
“……原来,原来是这样。”
在断裂的血肉肌腱中,她看到了一团被拍碎的虫子口吐能够理解的语句。
那只虫子受她和满月之间的战斗影响不浅,在错乱与狂热中只透出一点可有可无的信息。
“原来你才是……盲眼…盲眼,梦魇,天外的灾厄,灾厄间的感应,原来是这样,原来所有人都搞错了。盲眼是你的信徒,严罗错了,那些怪物说的根本就不是盲眼!而是梦魇啊!”
……
它好像是满月的东西,生命与满月相齐,是满月的储备粮。
满月已死。
它也快死了。
她感受到它体内生机的消逝,所剩无几的干瘪生命力无法提供任何食用的欲望。
她本来想从它身边走过,可是那只若虫忽然抬起头,收敛情绪,恭顺地询问。
“你…不,您很饿吗?”
她瞥了他一眼,毫无生机的漆黑眼仁反射出半人求生的欲望。
“让我成为您的信徒。我可以为您寻找食物。”
信徒。
……
她好像也有一个信徒。
叫什么。
她的视线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多久,不仅仅因为她不在意他的条件与请求,更是因为又有生物闯入她的巢穴。
准确的说,是两个。
“‘满月’……被吞噬了?”
其中一个生物撕开了空间,喃喃自语着,他和下方千千万万的生物几乎没有区别,只是身上的气息混杂一些异类的味道。
她不喜欢有人闯入她的领地,不管这地方之前属于谁,现在她已经把精神力均匀地洒在四周,这就是她的地盘了。
不过她暂时没兴趣动他,因为另一个生物吸收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它有着和她一致的触须。
影子向上蔓延,构筑的生物与她有些相似,她甚至能感受到精神里的每一根触须都在和对方发生共振,她能感知到他心中所有的想法,所有的情绪。
他在茫然,在害怕,在痛苦。
那种扭曲的感觉好像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他身上展现,让他变成一块很看起来很美味的食物。
美味到她不想让任何生物打扰她的进食,于是触手一卷,将另外的那两只虫子裹入蚕茧的深处。
.
阿诺设想过很多,却唯独没想到如今场景。
他看不见,却能感知到异化的巨大生物坐在纯白蚕茧的正中心,她身后是被撕裂开的,已经完全干瘪下来的光蛾‘满月’。
她似乎看了过来,没有一点感情,冷漠至极。
是她吗?
祂是吗?
……
她强大的精神力缠上了自己,收紧扭动,想要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几块塞进嘴里。
……她是的。
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亲近,如同发出了某种古怪的共鸣。
他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扯了下来,嘎吱的声音像是炖熟的鸡骨头。
不明白。
腿部像螃蟹腿一样被扭断。
为什么?
下半边身体被吞下,吸收。
是他污染了她吗?
又是他害的…吗?
短暂地清醒后是熟悉的麻木,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无论心理还是生理都感觉不到,仿佛身体已经自动屏蔽了那些感觉,只是有些恍惚。
强大恐怖的精神吮吸着他的血肉,轻微的刺痛如被水蛭爬满了身体。
他隐约有一种预感,这一次,他将会迎来自己梦寐以求的死亡。
被她吃掉。
……
听起来如此美好。
当麻木与疼痛渐渐消解后,浑身放松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密密麻麻的宽慰和舒服包裹住了他,像是回到了出生的那一日,也像回到了某一天,她轻轻地在他耳边笑。
“怎么,你想一直这样?”
“想和我一直在一起?”
他又想起黑暗中那个迟到的吻,想起微凉的指尖拂过发梢时的残留的触感,她握住他的手,那样柔软,轻轻松松就溜进那颗血液已经凝固干涸的心脏里。
甘甜,温柔。
“跟我走吧。”
好温暖。
他几乎就要这样闭上眼了。
可是……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轻声地。
真的好吗?
你看看。
你又犯下了重罪,一死了之,够吗?
如从美梦中惊醒,他缓顿地睁开眼。
什么都看不见,一片漆黑。
……
如果他真的死了。
一切或许都将被埋葬,像那座墓一样,千年前就被深埋在地底。
最后,在他感到厌恶的磅礴生命力飞速流逝,在只剩下一张脸,一只手和一半胸腔的时候,颤颤巍巍伸手,握住缠绕在脖颈上的精神力触手。
他看不见她的样子,但知道她听得见。
他问了一遍,气流在残余的胸膛里发出难听的震动:“您…还愿意…饶恕我的罪吗?”
[这样,可以算…还完孽债吗?]
“嗯?”
似乎不明白为什么食物忽然说了话,但进食被打断,她不悦地皱了一下眉。
“什么罪?”
他重新闭上眼,半张脸上惨白的带着血的骨头如干尸般难看。
“您…又忘了。”
“忘了什么?”
他身上的那种浓郁的悲伤更加稠密,那些与她同源的触手仿佛渐渐有了知觉,像是想要推开她,可没有力气,只能软乎乎的搭在她的精神力上,变成某种欲拒还迎。
剩下的五分之一的血肉已经无法维持正常的发声器官,但是她能感知到他的想法。
[您要…吃掉我吗?]
无形的触手裹挟住他,冰冷表皮上似乎有鳞片一样的物质,一层又一层,如同漫无边际的潮水,不断吮吸他身上残留的力量和血肉。
“当然。你的味道很好,有一种很特别的香气。”
[不要吃完,好不好。]
[按照您说的,我不能藏起过去的事情…]
他努力的,想出声,想告诉她他在努力地听她的话。
她也很认真:“可是我很饿。”
他声音如在呜咽:“只要…一点。”
[只要一点血肉,我就可以重新长出来。您能一直吃下去。]
[至少,不要……现在]
玻璃义眼虚无的光泽里只剩下哀求:“求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