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与泰亨聊过后，金南俊再也没有刻意打探宋允雪的消息。因此，他在法比奥工作室见到她时，惊喜竟压倒了心里其余一切情绪。
“来LA多久了？”他拉过凳子坐下，笑得有点腼腆。
“一个星期。”宋允雪仰起头，“要做几首混音？”
“整张专一共十首歌。”金南俊说完，回头跟走进来的法比奥打招呼。
“你们别用韩语聊天啊，我听不懂！”法比奥佯作发怒，“什么时候变这么熟的？”
“专辑叫什么？”宋允雪切换了英语。
金南俊的回答在舌尖停留了片刻。“Indigo.”
在法比奥与他的对话声里，宋允雪低声重复了一句：“Indigo啊。”
这个阶段，混音和母带工程师是主力，金南俊的工作量并不是太大。宋允雪对她工作室里经常出现其他人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见识到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活跃的金南俊，她还是有点不太习惯。
“要不要一起做点什么？”在两日后的又一次见面里，宋允雪问他。
“做、做什么？”金南俊有点呆愣。
“音乐啊。”宋允雪理所当然地说，“一起玩玩。”
金南俊脑内根本没有拒绝的选项。在与她交流碰撞的过程中，他感受到的快乐比自己想象过的更加庞大。没想到他能纯粹地享受一段时光：没有任何内外压力和目的性，只是随兴地在节奏和音符里遨游。她或站或走，灵感源源不绝地涌出来，天马行空的想法一个接一个，令她本身及她所处的这个空间都闪亮得不可思议。
“太爽了，果然得偶尔来一次这种玩法。”宋允雪仰倒在椅子上，短短几天内的产出带来的愉悦在她四肢百骸持续燃烧，她被一种暖洋洋的快感包围。
“因创作而获得的压力，又通过创作排解出去。”金南俊摇头叹道，“真是很特别啊。”
“玩得开心吗？”宋允雪偏头，见他眉眼间舒畅的笑意，突然又说，“是时候出外走走了，要不要跟我来？”
好莱坞山的公路上，汽车排着队缓缓前进，他们动作一致，透过后座车窗，眺望树影间西沉的太阳。落日犹如一团滚烫的液体黄金，融化在远山与天空的交汇线。平行的橙色光线铺满车内，宋允雪说：“无论看过多少次，都会忍不住惊叹。”
金南俊一回头，就被琥珀般的一双眼晃了一下。在看过的无数日落中，这次是无与伦比的壮丽。
终于下车，他们没赶上日落那一刻。宋允雪穿过天文台前方的草地，来到黑色的铁栏杆前。她回头，看到戴着粗框眼镜、围巾裹住半张脸的金南俊埋头经过一个个行人，谨慎地走近。
等他来到身边，宋允雪凑到他的肩头小声说：“放轻松，大部分人都在望远处的天空。像他们一样就好。”
金南俊假装镇定，眺望着远方。来格里菲斯天文台真是个疯狂决定，日落之后，这里的人比他想的还多。幸好，变暗的橙色光线提供了天然的保护。他望着明净无云的蓝空下，橘粉调沉降在山脊线后，向上洇开由暖至冷的色彩，像分层的鸡尾酒，又像条躺平的、颜色深郁的彩虹。
他们安静地感受光线的变化。身后不时掠过的熙攘人声，慢慢地，不再撩拨起他的不安感和躲藏的欲望。不知道她身上是否拥有某种魔力，在宋允雪身旁，他总能很快投身当下的时刻。
当首阵晚风吹起，他们离开栏杆，在建筑外围漫步，聊天内容也信马由缰。“多年以来，我才第二次来这里。”宋允雪抬头注视被橙黄灯光再次雕琢过的白色建筑，“天文台的夜晚比白天更好看。”
“你看过那部电影吗？”金南俊与她的肩膀之间隔着一个半拳头的距离，“La La Land，里面拍的正是天文台的夜晚。”
“City of stars，”宋允雪唱出一句，“are you shining just for me？”
他们正经过一道拐角，瞬息间，繁星之城从视野里浮起，宛如受到歌声召唤。
“City of stars，there’s so much that I can’t see.”她脚步放慢，停在围墙边，“比起前一句，更喜欢这句词。”
宋允雪看一眼金南俊，又回头，将目光投向远方。今夜无月，夜空是星星的主场。满天繁星似乎太过拥挤，有零散的光芒逃逸，从天里溶落到地上，一星一点，直至溢满整座城市，汇成这片闪烁不息的灯海。
他们附近的人都离开了。“最开始时，你为什么想做音乐？”宋允雪问。
金南俊将双手搭上墙头，心里涌起熟悉而久远的、记忆深处的感觉。灯海里有一种静止的光浪，他双眼在光点间浮浮沉沉。“我想被听见。”他用了最直接的语言，“想用自己的声音在这个世界激起回音。”
他得到的回音，响亮得远超预期，也嘈杂、难以辨认得远超想象。“你呢？”他反问。
许久，宋允雪才开口。“当初，我只想在音乐里获得自由。”
这个回答既意外，又触动心弦。金南俊仰头，看向真正的星星。“天哪，”他喃喃道，“也许正是现在的我所向往的。”
“而现在的我，”宋允雪朝他一笑，“也许也开始想要被听见。”
他们目光相汇。
自然而然地，她和他交错着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们在这个角落停留了很久，久到金南俊从忘我的状态中恍然抽离时，发觉身后已许久没有行人经过。他没戴口罩，围巾早已扯开，脸上空荡荡，只余下一副眼镜——他毫无遮蔽，却觉得理应如此。
又一阵晚风吹过，宋允雪吸了吸鼻子。“冷吗？”金南俊的手攀上围巾。
她摇摇头，摸出手机。“哎呀，到关门时间了。”宋允雪惊奇地看着屏幕，“……这里信号真不好。”
金南俊也掏出手机。她凑过来，两个人举着同样接收不到信号的手机，懵然对视一刻。“没关系，”宋允雪很快反应，“下山能打到Uber。走吧。”
突发奇想的天文台之行，连结尾也在意料之外。金南俊走在黑乎乎的步道上，用手机照着前方。宋允雪高举着手机，边走边转圈。“有信号了！”她开心了一下，“不过……十点后上山的路会封。”
“这样走走也不错。”金南俊借着镜头光看她，安心将自己的眼神隐藏在光后。
宋允雪收回手机，插着兜，脚步变得欢快。她在泥土路上踏踏踢踢，轻轻扬起一团团尘土。“还记得La La Land那段双人舞吗？”
金南俊回忆起来。“啊，女主那时穿着黄色裙子？他们跳的是一段——踢踏舞？”
“A Lovely Night.”走在前面的宋允雪忽然转过身，倒着走。金南俊将手机下压，不让强光射到她的眼睛。
“The sun is nearly gone. The lights are turning on.”宋允雪边唱，边望向山下的灯光。金南俊也扭头，灯火映入眼中，他熄掉手机，只让星光为他们照明。
歌声在寂静的步道上细细响起，宋允雪唱得随意烂漫，记不清歌词就哼过去。唱着唱着，她突然跑起来，像一阵风掠过丛丛树影，跃到一个空旷的弯道。
然后，她回过身，即使在黑暗中，金南俊仍能捕捉到她眼里的光彩。她突然将手背到身后，脚下踏出几个舞步。隐约记得就是那段双人舞的动作——
“来啊。”宋允雪在呼唤他。
金南俊小跑过去，害羞地笑起来。“我不会呀。”他抿着唇低头，却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跳舞而已，怎么样都行。”宋允雪说完，继续哼唱着。“跟着我。”她扬起手臂，又转了个圈，往右踏出两步。
金南俊笨拙地学习，两个人都哈哈大笑，但没有停止舞动。他们在无人的道路上跳跃、旋转、像溜冰一样滑步，黑暗中彼此的视线交汇又错开。直到停下，宋允雪平息着呼吸，与他面对面。
电影的这时候，将响起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但今夜不会，他们还有机会再舞一曲。
金南俊的目光柔和地滑过她的眉与眼，明明是只有星辉的夜晚，却能将她看得那么清晰。宋允雪没有说话，只是用三根手指轻轻抬起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的指尖若有若无地点在他肩上。
几乎条件反射地，金南俊伸手，虚虚环过她的腰。她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朝他微笑——他大脑一片空白，完全由她带领着动起来。前进与后退中，他的手无可避免地贴上她的后腰，又旋即离开，重新保持距离。他们的手掌甚至没有相握，她一直用几根手指轻轻扶着他的手腕。
她和他距离那么近，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但他们之间的接触，却宛若蜻蜓点水。她在他肩上的手指像弹琴一样浅浅点动，她要转圈时，用食指尖在他的掌心碾磨一圈。那一刻，他很想借机抓住她的手，但手掌只是虚弱地、惯性地张开——从未有过这种不听使唤的感觉，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不敢去抓。
宋允雪慢慢停下，后退一步，离开他。她好像笑了笑，转过身继续向山下走，又轻声唱着：“City of stars，there’s so much that I can’t see……”
金南俊跟上她的脚步，将那片繁星一样的光海留在身后。他忽然领悟——比起“让世界为我闪耀”，她更想看清尚未明了的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