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黎芷伶穿着朴素,搭乘公交车在装甲兵干休所公交站台下车,沿着马路一直往西走,不一会儿到碧海兰庭门口。
碧海兰庭是云城大名鼎鼎的住宅区,房价每平方米千万起步,更别说其中的独栋别墅。
站岗的保安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一阵,倏忽眸光一亮,朝她和善一笑,给她放行。
她礼貌地回以善意的微笑,走进去。
沿路,悠闲的小草风中摇摆,如雪的玉兰肆意开放,野菊花成群结队地占领山坡。空气中传来桃儿杏儿李儿的香味,捎带孩童天真烂漫的嬉闹声,一栋栋装潢气派华丽的别墅排列得整整齐齐。
像一座座坟墓。
她为自己不经意蹦出的念头吃惊,随即拂去胡思乱想,继续往里走。
昨天,黎父还特意嘱咐她,纪家在黎家西南方大约八百米左右,让她今天直接到纪家吃午饭。
绕过一颗参天的银杏树,一扇高大的黑色荆棘铁栅门出现,一座白色洋楼映入眼帘,洋楼二楼有一处盘绕着灿烂夺目的深桃红色爬墙蔷薇。
向门卫说明来意后,她顺利进入院中,一棵棵高大树木的树冠遮天蔽日,洒下片片浓荫。
在一片浓荫下,吊着一架木质秋千,秋千上一个面容鲜活、笑颜如花的女孩子在急声催促,“表哥,快推高一点,你没吃饭呀?!”
“坐就坐,不坐拉倒,丫的要求还挺多。”男子嘴里不耐烦,动作却很诚实,一下一下将那秋千送得更高。
其中的温馨默契是她万万不敢惊扰的,于是她正准备悄无声息地经过。
“黎芷伶。”她被人叫住,声音一如往常的清脆张扬。
黎芷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缓步走来的一男一女。
女生嘴唇厚润饱满,圆圆的眼睛大而有神,鹅蛋脸的脸型流畅,难掩俏皮与养尊处优,以及对她若有似无的敌意。
“言攸,你也来了。”黎芷伶对黎言攸礼貌地笑笑。
“这是我外公家,我怎么不能来?”黎言攸语气有些冲,圆圆的双眼微微瞪得更圆,不自觉地向前朝她逼近,这下意识的警惕活像有人要来破坏她家庭似的。
黎芷伶温温善善地看着她,镇定着,“言攸,你想多了。”
惊弓之鸟,无非受到外界威胁,黎芷伶并不认为自己能对她造成一丝半毫的威胁。
“黎言攸,从小学的礼貌被狗吃了?”一直没吭声的男人终于插了进来,淡淡的话音带上调侃,指责也算不上。
黎言攸蹭地火气窜上来,嗓音放高,尖细起来,“表哥,你就尽管胳膊肘往外拐吧!你们这才哪跟哪,就嫌弃起我来了?!干脆你换个听话懂事的表妹得了!”
说完,黎言攸踩着高跟鞋嗒嗒离去,时不时往路边踹一脚。
黎芷伶顾不上黎言攸,只是瞬间明白眼前这男人就是她那未婚夫。
“言攸那小妮子从小被我姑姑惯坏了,她在我面前也经常没大没小,你别放在心上。”男人漫不经心地眨眨眼,长长的眼睫毛又卷又密,细碎的阳光在其上跳动。
男人五官大方立体,肉眼可见的俊郎。完美的桃花眼形,饱满的卧蚕,明澈水眸中若有醉意,似笑非笑,很是勾人。
她突然想起宋浅浅的至理名言:我致力于造一座金屋,养天下所有男菩萨。
她不禁看得出神,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慌张地错开目光,微微点头,“谢谢。”
“纪明谦。”男人朝她伸出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她回过神来,忙伸手出去与他象征性地握握,“黎芷伶。”
“我知道,咱俩有娃娃亲。走吧,爷爷和黎叔他们还在里面等着。”纪明谦抬步往白色洋楼走去。
黎芷伶忙若即若离地在后面跟着,刚从失神中恢复过来,有一缕思绪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可又总抓不住。
临近别墅门口,她蹙然站定,双手迅速开始发麻,睥睨心思一滴不剩。
纪明谦,纪明谦,就说怎么越想越耳熟,不就是上一次在学校小树林,被她奶茶砸头的那个男人么?
“黎小姐,怎么还不跟上?”纪明谦走到半路,发现身后没了动静,往后看去,女孩站在原地出神,偏圆的杏眼里除了木然还有挣扎。他这么一叫,女孩似乎回过神,只是目光看着地面,走出同手同脚。
“黎小姐,你很紧张?你这样低头走路,保不准哪一下就摔个狗啃泥!”
黎芷伶一个激灵,生起鸡皮疙瘩,微微抬眼,男人双手插兜,微微歪着脑袋,桃花眼眯起,若有所思。
她扯出一丝僵硬的笑意,“没...没有。”
“那就继续走吧,不然待会儿老头子肯定又要问我是不是欺负了你。”纪明谦讪讪地耸耸肩,“可惜我一个大好人,总被人误解!”
看着男人高大且熟悉的背影,黎芷伶浑身发毛。
黎父此前反复叮嘱她,不要轻易惹怒纪家那顽劣的小霸王,可上次的事堵得她心里委实不舒服。
现在看来纪明谦应该还不知道上次在小树林的是她,不如等会儿找个机会给他道个歉,解决问题总比隐藏问题要好。
别墅内,一位须发些微花白的老者在和一个清癯的中年男子下象棋,一旁茶杯中飘出袅袅雾气。
两人见她前来,俱是一愣,尔后笑意盈盈。
老者头发花白,眼神依旧犀利,看得出身子骨硬朗,抬手招招,示意她过去。
她走到近前,微微弓身道,“纪爷爷,爸爸。”
纪老爷子连声答应,又问了她一些余家的事,以及大学学习情况,最后慈爱地看着她,“好孩子,你到底受苦了!”
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默默投过来,等待着她的反应,有紧张,有好奇,有审视,还有困惑,其中一道最为炽烈。
她云淡风轻地笑笑,“谢谢纪爷爷的关心。”
她从不否认自己受过的苦难,只是觉得那些苦难也没有卖弄的必要。
“丫头会下象棋吗?”
黎芷伶嗯一声,儿时在江县经常和余父下,那时余母总会在一旁观战,时不时夸上她好一会儿。
“子成,你去看看言攸,她在楼上发脾气。你回家去和阿姿说说,这么大的姑娘没大没小,她要是再不管教,下次老头子要亲自管教。”
黎父从另一边起身,离开棋桌,毕恭毕敬地低头,“好的,爸。”
纪老爷子挥手示意她坐下。
黎芷伶轻轻压一下裙角,得体地就坐。
下了几盘以后,黎芷伶每次都有意让纪老爷子赢,纪老爷子哪里会看不出其中的端倪,不服地叫道,“再来,再来!”
“还来什么,老头子,技不如人要承认,做人要诚实,这可是你教我的。”
耳边忽然传来一句低沉的声音,黎芷伶没有往旁边看,定定地坐着,攥紧的手心里隐隐生出汗。
“臭小子,滚一边去!” 纪老爷子拿起一枚象棋作势砸过去。
脚步声走远,身边刚才的压力立刻消散不少,只是那道目光仍旧在她身上流连,让她不自在。
纪老爷子端起一旁的茶杯浅酌,“这是明谦,你们应该见过了?”
她点点头。
“那你和明谦之间的婚约?”纪老爷子如鹰般锐利的眸子现下稍稍退去慈爱,多了份探究。
一来问她知不知道,二来问她同不同意。
“我明白,纪爷爷。”只是明白,明白婚约间的利害,不过也会有不同意的可能。
纪老爷子放下茶杯,点点头,叹气,“这些事你们小辈自己商量,老头子我老了!”
“老头,最近越来越有自知之明,可喜可贺!”不远处的沙发上,低头看手机的纪明谦抛来一句。
纪老爷子抓一颗象棋砸过去,中气十足地骂道,“给老子滚!”
象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被那人轻松躲过,砸到地面上,给空旷安静的室内带来叮叮叮的响声。
“丫头,要是哪天他欺负了你,你尽管放大胆子告诉爷爷,爷爷替你教训这个臭小子!”纪老爷子变脸跟个变戏法似的,下一秒十分满意地打量她。
黎芷伶依旧温柔地笑着。
之后的午饭,黎言攸虽然下了楼,可眼睛红红的。其余的人表面安定的神色下各有想法。
那些所谓的珍贵佳肴吃起来索然无味,黎芷伶只想安静地吃完饭,早些回学校。
他们不自在,她更不自在。
黎父如今的妻子纪姿阿姨是纪爷爷的女儿,真要清算起来,她黎芷伶才是真正的外人。
她的亲生母亲是黎父的前妻,直到现在黎芷伶都没见到过。
吃过饭,她寻了个理由想回学校。
大家心知肚明,却还是互相客套几句,最终纪老爷子让纪明谦送她回校,即使她已经百般推辞。
临走前,纪老爷子语重心长地似要望进她的心里,“丫头,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和明谦好好过!”
黎芷伶抿紧唇,不去多想。
纪明谦开的是一辆迈巴赫,外观设计庄重典雅,内部中控台采用大量皮质和木纹饰板,凸显豪华。
出于礼貌,黎芷伶没有坐到后座,而是坐进副驾驶座。
黎芷伶无心仔细观看豪车,一上车只觉得空气一下子变得凝滞尴尬。
侧头望向窗外,飞速即逝的景象令人眼花缭乱,她看到这座城市里的热闹,想接近又不敢接近。
终于,她下定决心扭过头,望着男子精致的侧脸,目光视线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他那又高又挺的鼻梁上,“纪明谦。”
“嗯?”纪明谦显得游刃有余,完全公事公办。
“其实那次在小树林里的人,是我。”话音一落,她紧张地捕捉他的反应。
纪明谦一边看路,一边不在意地浅笑,“是就是,那又怎么了?小爷度量大得很!”
他没有任何吃惊,说明他早就知道。
“你知道?”
“嗯哼。”他抬抬下巴,下巴、鼻尖与额头连成一条优美的曲线,硬朗中多出几分痞气。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的原谅。”心中的大石头落地,她对他万分感激,礼数不能少。
纪明谦稍微一愣,嘴角弧度一如既往地扬起,只是黎芷伶没有看到,他的眼底没什么笑意。
余父余母曾说黎芷伶,说她对环境的适应性极强,目标相当明确。
于是,黎芷伶在了结心头一大烦恼以后,心无旁骛地打开墨墨背起了单词。
纪明谦借着等红绿灯的时间,微微偏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副驾驶座上的女孩子。
一身白色连衣裙,头发在脑后简单地扎成一个高马尾,几缕碎发在脸颊旁垂下,肉肉的脸颊上镶嵌着一只挺翘的鼻子,鼻梁有些驼峰。
女孩樱唇小巧,眼神一动不动地盯住手机屏幕,如鸦羽的睫毛极富规律地扇动,好一派认真仔细的模样。
纪明谦再将视线落在她全身心沉浸的手机屏幕上,霎时满脑子黑线。
背单词,居然在背单词!在他的车上背单词,看来是真无聊了。
还没到云城大学,女孩勉为其难地让他在临近一条街上停车,然后偷偷摸摸、东一回首西一探头地快速溜走。
这下,可没有半点歉意。
纪明谦莫名想笑,身边手机传来震动,打开一看,微信群组里来了消息。
扬一扬:“啊啊啊啊啊明谦,看见你小媳妇了嘛?怎么样?”
韩章:“鬼叫什么。”
方:探头jpg.
纪明谦思索一番,快速在聊天框里打字。
......:没意思,磨叽。
回复完将手机扔到副驾驶座上,驱车离开。
半路上,他又想起执棋时那只葱白纤细的手。
没意思,不过棋下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