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的视线落在站起身的宁颂微身上,歪着脑袋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竟然从袖袋中伸手一掏,拿出一张薄薄的宣纸来,对着画上之人抬头低头的比照了好几眼以后,略一点头,“陆施主,跟小僧来吧。”
“等等。”
素筠忽然踏出一步来,挡在了宁颂微的面前。她手中的剑虽未出鞘,却横在胸前,杀意凛然的看着小沙弥,“我们不过住了一晚,你的画像从何而来?”
她口吻冰冷,余光却若有似无地落在一旁未动一步神情莫测的断刃身上,眉梢微不可见的轻耸一瞬。
小沙弥年纪瞧着还未有平安大,许是很少出寺庙,被吓得手一松,画卷登时悠悠荡荡落在地面上,大概是师父教导在耳边响,眼中虽是惧怕,却不忙不慌的后退一步,双手合十答,“女,女施主,这个是宝殿内的施主给我的。”
宁颂微自素筠身侧探出头来,见他手还发着颤,说完这句话后紧张的咽了下唾沫。她“噗嗤”一声轻笑,视线轻描淡写自那地上画像扫过,只一眼,便极是鄙夷地“啧”了一声。
到底是谁的画工这么差劲?
宁颂微走过去弯身捡起那张画纸,悠哉问,“这你能看出来是我?”
“是,有几分相似……”小沙弥声音都小了许多,垂着眼略一点头。
小五见状也走了过来,看了几眼后点评道,“照我看,硬要说的话,同这位姑娘也挺像的,你说是不小师傅?”
小沙弥闻言抬首,顺着小五指的方向看去,看到是素筠时飞快收回视线,猛摇了好几下头,隔了会,似是觉得不对,又偷眼瞟了一眼素筠,缓缓点了下头。素筠眯了眯眼,他便立刻收回目光又摇了摇头。
素筠:“到底是不是?”
小沙弥哭丧着脸:“师傅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几位施主说什么便是什么,莫要为难小僧了……”
宁颂微伸手拍了拍他光溜溜的脑袋,笑着问,“不为难你便是,你倒是说说,殿内有几人,寺外有几人。”
“殿内一人,殿外六人,寺外不知道有多少人,只听说是围的铁桶一般。”
她和素筠对视一眼,都猜到是昨天在客栈擦身而过的萧霁。看来那个时候,他便已发现了她。虽这云阳城已然是他囊中之物,但要寻她的踪迹也不该如此迅速,毕竟除了院中的这几个人外,谁也不知道她昨晚的去向。
准确来说,除了素筠和断刃外,便是素筠都是离开平安家之后循着断刃的标记一路找来的。
她看向断刃,也正好在同一时间,他目光如电的看向素筠。一行五人,如初绝不会有出卖之心,便是有,也没那个时间和本事。小五是徐冉的侍从,但素筠和断刃两人她可谓是从未谋面过,被派来时,也只是小五告诉她是徐冉安排的人可以信任。
王朝倾覆,利益当前时,人心竟是更加难测。
宁颂微唇角扬起清浅弧度,黑白分明的眸子似笑非笑,既然人人狡诈处处难行,那对她来说,何处不是死局?与其跟着这几个各怀心思的所谓护卫,不如去会会萧霁,至少,她知道萧霁找她的目的。
“既然如此,总不能为我一人连累清泉寺上下,”她蓦然开口,对小沙弥略一颔首,“小师傅,带路吧?”
语毕,她便率先向院外走去,将其余几人抛在身后。迈出院落的那一刻,笑意微冷,眸底是彻骨的寒意。
灵泉寺晨钟此时正好敲响,宁颂微一路走来,只瞧见几个零落的扫地僧,比起身后那个小跑着追上来的小沙弥要看上去修为深厚些,神情也皆是庄严温厚,远处有木鱼和诵经之声自晨雾中弥散开来。
她想,这大概便是所谓了却尘缘,山门外是来势汹汹的官兵,宝殿内站着战场上的杀神,却依旧能如此平淡宁静的诵经。
一本经书,一盏青灯,便是一生。
也不知对这不谙世事的小沙弥来说,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宁颂微瞟了一眼跟在身边暗自喘气的小沙弥,忽然间低头抿嘴轻笑。
小沙弥仰首疑惑,“施主为何发笑?”
“因为啊,我方才本来在想,小师傅这么小便遁入空门,岂不是白来这斑斓人世一遭。”她遥望向前方大雄宝殿那巍峨屋顶,语气悠长叹道,“却忽然惊觉,红尘皆苦,小师傅在这里自在纯然,倒应该是我羡慕你才是。”
小沙弥眼睛睁大,那眼中神色澄净纯澈,日光落入其中,犹如落入清潭,里面鱼群甩尾,生机盎然。
“施主,师父说,红尘不苦,人自苦。”
宁颂微脚步顿住,宝殿已在眼前,她怔怔看向小沙弥,后者已是后退一步,规规矩矩合十行礼,“施主,小僧便送到这里了。”
她绽开笑颜,“有劳小师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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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中住持带领着寺中其他僧人在宝殿内诵经,宁颂微走到殿前时,那声音密如雨点,木鱼的敲打声在殿中回响,她仰首,神情一瞬愕然。
殿外有六人,身上衣服虽已是中州样式却还有胡族特色点缀,想必便是素筠所说的六刃,但她设想当中这几人应当是站的齐整笔直守在门外,却不想倒是各有千秋。一个赤衣男子侧坐在汉白玉栏杆上,靠着后面的石柱,正在一上一下的弹铜板,身边石柱旁坐着另一人头一点一点,显然正在打瞌睡;一个紫衣男子抱剑靠在大殿门外,闭着眼;剩下三人有人在石阶上坐着,有人走走停停在研究寺庙里的陈设,还有一人坐在屋顶上。
屋顶上那人一身青衣,也看到了她,微微一笑很是温和,倒不像是来抓人的?
宁颂微心生怪异,他们既然武功各个顶尖,那应当早就察觉到自己到来了,竟一个个都似是没看到一般各忙各的。主人带着面具,手下也都是怪人,宁颂微稳了稳心神,镇定自若的向上走去。
走过那五人身边时,几人也依旧无动于衷的样子,唯有屋顶那个青衣男子,落在地面上,上下打量她一番,笑着侧身摆出个请进的姿态道,“真是有几分相似,陆姑娘,请吧。”
她捏了捏袖腕,见那人没有一同进去的意思,便踏上最后一阶石阶,向殿内走去。
诵经声更加密集,木鱼声“咚咚咚”的,也似是要将所听之人从内到外尽数洞穿。萧霁站在金身佛祖下,身上玄锦披风将这殿内庄严衬得有几分肃杀寒气,面具下神态并不虔诚,倒有些冷蔑讽意。
“信佛吗?”身边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如清泉漱玉,在一片诵经声中格外宁静悠然,他侧眸望去,便看到一双白生生的手,莹玉青葱似得,捻了三炷香,在燃着的烛台前就了火,只略拜了拜,便放入香坛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