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萧知遇醒来时,只有他一人躺在榻上,裴珩已不在了,但今日并无朝会。
大约是后悔了。萧知遇想。
酒后乱性,原也当不得真。
他心里算不上意外,躺着出了会儿神,想起昨夜裴珩酒醉,不知为何要喝那么多,是因为昨晚安国公说起郡主的婚事么?
一念至此,他便不再去想。估摸着这会儿该日上三竿了,他正要起身,便觉腰酸背痛,老老实实躺回去不再动。
窗外有人声,是下人们在院中扫雪,有人小声议论他起身了没有,要不要进来服侍他洗漱。
昨晚裴珩一路走过来,东院仆人必定都知道了,裴珩还是从他屋里出来,瞒也瞒不住。
萧知遇什么也没穿,等会儿若有下人进来服侍,不免尴尬,好歹要穿一件遮掩。然而他此刻坐起来都费劲,衣物乱七八糟落在地上,离得最近的里衣正在床榻下,皱巴巴的,他勉强撑起身伸手去够。
动作间牵扯身下,一股子怪异的疼痛酸楚。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下人们的声音:“世子,殿下还没起呢。”之后是一阵脚步声。
萧知遇整个人一僵,就要躺回去,浑身的酸痛感却令他动作迟钝,裴珩进来时,正能瞧见他来不及遮掩的狼狈模样。
他不敢看裴珩是什么神色,立刻缩回了被窝。
他听见裴珩走近了,身边的床褥一陷,约莫是坐在榻边,没有说话。外头传来敲门声,得了裴珩准许,一行人进来忙碌一阵,又退出去了。
静默半晌,裴珩忽然道:“眼下京中事务繁忙,我是去府衙处理公务。”
裴珩很少主动和他说话,萧知遇一怔,好一会儿才听明白,裴珩是在解释早上为什么离开。
他心里蓦然起了涟漪。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之前心里确实是失望的——他不意外裴珩的离开,因此以为自己不在意。但怎么可能会不在意呢,交托所有的赌注,没有人会接受只是露水恩情,天亮后立刻失去。
然而现在他知道了,裴珩并非绝情而去,他心里那潭死水便又活了过来。
他安静片刻,不知该说什么,在被窝里瓮声瓮气“哦”了一声。
裴珩等了一会儿,又道:“水要凉了。”
萧知遇身上正难受,想了想,慢慢从被子里露出脸,就见裴珩垂着眼睛看着他,神色并无异常,仿佛昨夜什么也未发生。
地上乱七八糟的衣物都已收拾干净,浴桶冒着热烟,屋里炭盆也续上了,暖融融的。
萧知遇实在不习惯,抿了抿嘴唇:“世子还有事么。”意思是睿王可以出去了。
裴珩没说什么,拂了帘子去了外头。萧知遇草草披了件衣裳,艰难起身,刚下地便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还是裴珩进来抱起的他。
萧知遇一下被抱起,下意识就要伸手挽住裴珩的脖颈,又想起昨夜自己便是这般模样,他立刻缩回手,简直无地自容,垂着脑袋任由裴珩将他放进水里。
裴珩知道他尴尬,再次去了外间,背着身坐着,不知想些什么,半晌又拿起萧知遇搜罗的闲书。待萧知遇穿衣的动静停息,他放下没翻过页的书册,又进来扶他回榻上。
萧知遇以为这就该结束了,往里偏过脸颊,想背过身,忽觉颈侧一热,竟是裴珩手指抚过。沐浴时心不在焉还不觉得什么,此时一阵刺刺的疼,约莫是被咬破皮了。
他下意识伸手要捂,裴珩又捉住了他的手,拉起一看,指节上也有牙印子——他畏寒,手指原就生了冻疮,泛着微红,加上牙印更显可怜了。他也不知道裴珩怎么就跟他的手过不去。
下人们备了药,裴珩取了药膏给他抹上,萧知遇被他摩挲着指节,有些不自在。
他并不在意这些印子,褪得快,白日里衣物遮掩便好,事实上他别的地方更酸楚,不好对人言说。察觉裴珩要给他颈项的伤口上药,他低声道:“我自己来。”
裴珩道:“你看得见?”
萧知遇哑口无言,又听裴珩道:“以后我都会替你抹药。”
萧知遇一怔,什么以后?这又不像他前几月的咳疾那般顽固,今日抹上药,一晚过去便就消了,哪里来的以后。
他怔愣半晌,望着裴珩的双眼,忽而反应过来,“以后”都会有的并不只是药,而是这些兴许会出现的小印子,甚至是……
他脸颊霎时红透,结巴道:“你怎么——你怎么——”
怎么能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来。
裴珩正揉着他的颈侧,看他眼睫颤动的慌乱模样,动作一顿,手掌轻轻上移,抚了抚他的脸颊。
等裴珩离开东院时,萧知遇耳尖已是滴血似的红,蒙在被子里不敢抬头。
在榻上躺了一天,黄昏时阿努进来通报,太妃有请。萧知遇心想还是来了,好歹不是早上来请,算是给了几分颜面,便勉强起身穿衣,去老夫人院里一趟。
他行动还是略有不便,有小厮提议给他找根拐棍,萧知遇想到被太妃看见了要误会他特意挖苦她了,便还是一个人慢吞吞过去。
裴太妃正在用膳,许久才道:“这道杏仁羹不错,你坐下尝尝。”
萧知遇依言坐下,仆妇端来了碗筷。
他来之前想了很多,做好了心理准备要被太妃责难,或是又要重提旧恨,但这回太妃虽不太高兴,居然没有为难,安安分分吃了会儿饭,屋内静得只有碗筷相碰的声响。
过程中萧知遇有意用衣袖遮掩手上的痕迹,裴太妃目光停留一瞬,又恍若未见地转开。她搁下筷子,拿帕子按了按嘴角,慢慢道:“珩儿半夜眠浅。”
萧知遇哪里知道这个,琢磨道:“要……要请大夫瞧瞧么?”
裴王妃见他反应如此迟钝,恨铁不成钢道:“你院里晚上需得炖些安神的汤食。”
萧知遇沉默许久,道:“世子他未必……”
这时屋外有仆妇赶来禀报:“太妃,世子从府衙回来了,这会儿匆匆往这里走。”
回来得比平时早多了。裴太妃哼了一声:“还说什么未必,他这不就来了。”恐怕原先还打算先去东院。
裴珩风尘仆仆进来,视线先在萧知遇脸上转了转,裴太妃看得撇了撇嘴:“来都来了,一道用饭罢。”
三人坐在一桌,裴太妃欲言又止,最后叮嘱“莫耽误公务”,又补充了一句“也别和国公府生分了”,裴珩应是。
她瞧了裴珩许久,叹了口气,起身拄杖离开。
两人用完膳,起身回去,裴珩道:“母亲无论说了什么,你都不必在意。”
萧知遇点点头,没说什么。他身子不适走得慢,比来时还难受,裴珩见了要扶他,他也不肯:“这里多少人,叫人看了嚼舌根。”
睿王府的仆人自然不敢在主人面前嚼舌根,只是一路上难免遇到,匆匆施礼,他们都心知昨夜世子是在东院过的夜,忍不住偷瞧二皇子慢吞吞的模样。
两人走了一段,裴珩逐渐皱起眉,他忽而挟了萧知遇的腰身,将人打横抱起,萧知遇脸色一变就要挣扎,他说道:“孟浪的是我,不会说你什么。”
萧知遇张张口,见裴珩像是在生气,也不说了,他摸不准裴珩的脾气,向来是阴晴不定的。
两人便就一路这么回东院,好在裴珩知道他脸皮薄,走的僻静小道,遇着人不多,见了这情形俱都吃惊,赶忙垂头当没瞧见。
到东院时,院里热闹,原是太妃那边的管事婆子被派过来,同东院的下人们交代事宜,比如忌口和偏好。
裴珩径直抱着萧知遇进屋,那仆妇也无异色,朝二位施礼。
进了门,萧知遇立刻示意要下去,裴珩将他抱在榻上,沉声道:“你也是王府主人,不必理会他们目光。”
萧知遇道:“那也不必……”
看他有些气急的模样,裴珩眉头一松,缓和声音:“今后他们不会再说了。”
当然不会再说了,今天这一出,谁敢说裴珩的不是。
萧知遇腹诽着,又忽觉不对,榻上的被褥已换了床新的,应是今早的不好再睡人。
这也就罢了,向来冷清的东院,外头还在忙碌,张罗着换了门口的灯笼,要换一盏颜色鲜亮的。屋里也多了些物件,屏风那头多了架衣桁,挂着身玄黑靛蓝的,分明是裴珩的衣物。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今晚裴珩也要在这边过夜。
从那以后,裴珩便时常留宿东院。王府的下人们俱都惊奇,原以为世子是一时兴起,不过几天就会恢复之前的冷落,还有几分同情,二位的关系毕竟一直不好。没曾想居然真的就此成了习惯,若非公务繁忙,便会去东院歇下。
但若说有何改变,似乎也不像,裴珩平日里实在看不出什么,并无恩爱夫妻的浓情蜜意。
整个王府私底下颇议论了一阵,时日一久,这点私密的谈资便也淡了,他俩原是夫妻,哪怕同床异梦两心不和,同床共枕亦是天经地义之事,外人嘀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