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荣塞来的是一张名单。
一张并不很长、但也绝不算短的名单。上面写了几位虞娄重臣的名字,还很细致地标出了谁可以寻机求助,谁不堪信任,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去联络。
嘉荣现在可是虞娄的王妃,她是怎么在虞娄宫廷之中联系上的这些外臣,又是用什么作为代价才换得了他们的些毫支持,纯懿几乎难以想象。
而嘉荣也不说。她只是将这份名单交给纯懿,神情中依旧带着隐藏不住的些微怯懦,说出的每个字却都异常清晰:“我的裴郎死了,我的烨哥儿也死了,我也不甘心,但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也什么都不敢做。”
“可你成功逃走了。你知道吗?你离开上京的第二天,我听闻消息的时候,我有多震惊,又有多受鼓舞。”嘉荣手指轻柔拂过纯懿脸颊,帮她将脸侧碎发别到耳后,“所以我才有胆子做这些。纯懿,你既然能成功逃走一次,就能成功第二次。我把这些给你,在你手里,它更有用。”
嘉荣已经走了许久,纯懿仍旧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纸,将整个头脸都埋在被子里,痛哭失声。
她一直以为,只有她自己的坚持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可今天嘉荣的到来却如同一缕阳光,在一直以来笼罩着纯懿的阴云中划出一道光。
嘉荣告诉她,她的坚持其实是有意义的。只要还在努力,不管是短暂的成功,还是一时的失败,都是有意义的。
忽然,蒙在头上的被子被一把拽开,刺眼的光线晃得纯懿下意识脸庞微侧,将一只手搭在眼睑处,试图遮挡。一只大掌却捏住纯懿的手腕,将她细瘦的胳膊拎了起来,然后俯身,仔细打量纯懿鼻水泪水都糊在一起的脸。
延陵宗隐嗓音也是沙哑的,语气有些古怪:“你在哭?”
纯懿下意识用另一只自由的手胡乱擦拭着狼狈的脸颊,声音沙哑,没好气的:“我差点就死了,你还不许我哭吗?”
这下,延陵宗隐连表情都古怪了起来。他将纯懿的胳膊拎得更高,自己俯身更低,一张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几乎紧贴上纯懿泪湿的脸,锐利的眸光在纯懿面上细细逡巡,似乎是想看出什么似的。
纯懿被他看得别扭,细瘦的腕子在延陵宗隐大掌中挣扎扭动,五根手指扑棱着想要逃出延陵宗隐的桎梏。
延陵宗隐也没再坚持,轻轻撒了手,纯懿便飞快抽回自己的手掌,一边小心揉捏着泛红的位置,一边轻推延陵宗隐一把,让他给她腾出些空间来,然后就努力想要撑起疲软的身子半坐起来。
可她才刚醒,余毒未清,力气也还没恢复,折腾了半天都没能成功起身,反而将身下的被褥卷出好几道褶皱,直挺挺立在她娇嫩的皮肤下,实在是突兀碍眼得很。
延陵宗隐抿紧了唇,见纯懿还在努力,便隐忍着将视线转向别处。可很快,他又重将视线转了回来,眼看着那褶皱越来越多,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健壮的身体重新虚悬在纯懿上方,密密实实占满她起身的空间,强迫她重新躺回被子里。
然后,他一只手探入纯懿腰下,微一用力,就将她整个身子都抬了起来,几乎是揽压入自己怀中,另一只手却越过纯懿伸到床上,去抚平床褥上的褶皱,粗噶着声音也不忘冷嘲热讽:“都卷成面花卷子了,睡着不嫌硌得慌吗?还是公主呢……”
延陵宗隐的动作却忽然一顿。他两根修长的手指从床榻上夹起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垂眸打量着:“这是什么东西?”
纯懿心里一惊。
嘉荣塞给她的名单!
这个东西可不能被延陵宗隐看到。以他的敏锐,立刻便会怀疑到嘉荣头上。
纯懿顾不得太多,探长胳膊从延陵宗隐手中将那纸条抢过来,紧紧捏在自己手心里:“还给我!”
延陵宗隐黑眸微眯。他挑眉,一边继续去抚平床褥上的褶皱,一边状似无意地问:“这么宝贝,什么东西?”
纯懿心中微微一紧。她努力摆出一副泰然的表情,当着延陵宗隐的面将那纸条塞进里衣衣结之中,镇定道:“我的遗言。”
对上延陵宗隐的目光,纯懿微笑:“唐括额尔倒是提醒了我,我现在可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挂了。这次,她至少还愿意让我说几句话,若是换了别人直接砍了我,我连句遗言都没机会说,那可冤死了。”
说完,她拍拍腰间藏着那小纸条的位置,故作认真道:“你记好了,我放在这里了。若是哪天我出了事,你要是能找到我,记得翻这里找一找。”
“胡说八道什么?”延陵宗隐皱起眉头。他这次着实是有些被吓到了,听不得什么“死”字什么“遗言”的,当即阴沉着脸紧抿了唇,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纯懿本来也就是为了转移延陵宗隐的注意力,现在他不提了,她自然配合,也乖乖闭了嘴不再开口。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延陵宗隐沉默着将最后一条褶皱抚平整,确认床褥再次恢复柔软平滑,这才将纯懿轻轻放回床上,又粗手重脚地帮她将被角牢牢环住脖颈,这才重新直起身来。
他高大的身躯直挺挺立在床边,看着乖巧躺在床上只露出一个脑袋的纯懿,视线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想了一会儿之后,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你让唐括额尔转告我的话,我听到了。”
延陵宗隐嗓音像鸭子般粗噶难听,与他英俊冷傲的面庞形成鲜明对比,奇怪到甚至有些可笑,可他的神情却是纯懿之前没见过的认真,隐藏着几分可以称得上是小心的试探和期待:“这次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也算是死过一次了。我不会拿南庆撒气,反而会全力推动两国和谈,那你呢?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纯懿眨眨眼睛,看向延陵宗隐:“我说的什么?”
“一笔勾销。”延陵宗隐迅速接道,“你说,你不再想着复仇,曾经的恩怨情仇都一笔勾销。”
纯懿没想到延陵宗隐会这样问。她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对延陵宗隐露出一个笑容来:“既然没死,日子还是要过的。嘉荣姐姐对我说,让我往前走,不要回头。”
她脸上虽然还带着疲色,笑容中却多了不少真心,终于不再是之前那副永恒不变的平静淡漠模样:“延陵宗隐,不要总回头了。”
延陵宗隐敏锐发现了她的变化。他心中长松一口气,视线牢牢锁在纯懿身上,点头简短道:“好。”
延陵宗隐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就是被剥夺了很久的权柄封号,他也依然是那个作风强硬、手段狠辣的“狼主”。
唐括额尔这次闯下了大祸,整个唐括家族都发动了起来,各出主意各找门路,努力想要保下她。可还没等他们救出唐括额尔,一位小领主木沐忽然上表,当庭告发唐括家族五项重罪。除了贪赃枉法、不敬不孝、不睦不义,木沐甚至还直言怀疑唐括家族与太子被害一事有关,一番演讲慷慨激昂,将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统领,竟然敢告发位高权重的国相,说他背后没人支持,鬼都不信。
可要命的是,这木沐统领显然是有备而来,每一条重罪都配了厚厚一沓的典型案例,细节明确,证据详实,将唐括国相锤得死死的,就是想狡辩都不成。
众目睽睽之下,虞娄大王只能大怒。他当场宣布将唐括国相停职幽闭,唐括家出身的所有文武重臣全部撤职下狱,所有族产查封清点,待最终的罪名查实确定,当即从重处理,以儆效尤。
纯懿自然不太喜欢唐括额尔,可也谈不上是恨得一定要她死,对于唐括全族被一人连累而覆灭在即的结局,也颇有些唏嘘。等她身体好些了,出门晒太阳、走动走动的时候,就顺嘴与延陵宗隐感叹了几句。
“那些事桩桩件件,都是他们自己做下的,我可一件都没栽赃他。他们罪有应得,你就别为他们操心了。”延陵宗隐轻嗤一声,帮纯懿系紧了大氅系带,“晚上款待南庆使臣的宴席,你与我一起去。”
他唇角勾着浅浅的弧度,俯下身子,在纯懿耳边沉声嘱咐:“打扮得漂亮一些。”
有延陵宗隐的特意叮嘱,当晚的宴席上,纯懿刚一现身,就收获了满场惊艳的目光和感叹。南庆使臣也来了有一阵子了,倒是有几位与他们相熟的虞娄官员,还半是刻意半是真心地凑过去恭维,说庆国风水养人,帝姬容貌盛极,实在羡慕得很云云。
南庆使臣反而是一脸尴尬。他们都是徐结的心腹,来之前,徐结稍微给他们透了下底,眼下,亲眼见着这位理论上已经死在了南庆、但又光彩耀目出现在虞娄的帝姬,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干脆只陪着笑脸应付过去,更是不敢朝纯懿那边多瞧一眼。
对于南庆使臣的有意冷落,纯懿倒是完全不放在心上,可看着南庆使臣对虞娄大王姿态谦卑、小心奉承的样子,却让纯懿心里难受得很。
这种难受,在虞娄大王吩咐嘉荣帝姬亲自去为南庆使臣奉酒时到达了巅峰。
南庆使臣自然知道嘉荣的身份,本不敢受领,虞娄大王却强压着他们一定要接受。一边是大庆的君臣纲常,一边是虞娄的刻意逼迫,满殿众人都在看他们的选择,南庆使臣生生急出一头一脸的汗,最后还是面容难堪地从嘉荣手里接了酒,仰头灌了下去。
纯懿再也坐不住了。她起身,也不管身旁的延陵宗隐,径直走出了殿外。夜风吹到她的脸上和身上,将她周身萦绕的酒气涩意全部驱散,纯懿这才觉得好受了一些。
她抬头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怔怔出神。
忽然,一只手抓住她的小臂,一个用力,就将纯懿整个人都扯入了黑暗中。
纯懿下意识便要惊呼出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怕,是我。”
纯懿双眸蓦然睁大。她立刻回头,朝着那人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