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懿又成了孤身一人,藏在人群靠后的角落位置,小心翼翼偷眼去瞟这批虞娄兵士的主将。
不幸中的万幸,带兵前来搜人的是一个并不熟悉的虞娄大汉,虽然看起来长得凶神恶煞的,可只要来得不是延陵宗隐,纯懿觉得。自己就仍有一拼之力。
“我们已经查到,有宗室藏在你们之中!”那虞娄大汉看着眼前黑压压站了一片的大庆百姓,声若洪钟,“只要你们将徐氏宗室交出来,我们绝不伤害这里的任一个人!”
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被突然从家中赶出来的东市街坊们俱都露出了震惊的神情,小声交头接耳着。纯懿听了几耳朵,大多是在怀疑真实性。
有徐氏宗室在他们这破破烂烂的东市里?甚至现在就与他们紧挨着挤在一起?
那可是金尊玉贵的宗室,顶顶大的贵人,怎么可能嘛!
纯懿将头垂地更低,将身子努力藏在身前一个肌肉贲张的汉子背后。不知为何,她总是觉得有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循着望过去时,却只能看到一张张并没有看着她的陌生的脸。
应该是自己太过于紧张了。
纯懿朝着那个老者和恺之的位置远远投去一瞥,再不去看他们。
长得一脸凶相的虞娄将领等了一会儿,见大家只是在交头接耳议论着,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认,不由有些火大。他眼睛瞪的极大,粗声粗气又说了些狠话,大概就是若是他们存心包庇,不愿交出宗室的话,就要屠尽这里的每一个人云云。
挨挨挤挤站在一起的大庆百姓仍是闷头无人上前,只一个胆大的从人群中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宗室,军爷是误会了吧!”
“误会?”虞娄汉子终于耐心告罄。他对着左右一个示意,就有虞娄兵士吆喝着挤入人群,很快将刚刚喊话的中年男子拖了出来,带到虞娄主将面前。
那中年男子突然被单独拖拽出来,显然有些畏缩,对着满身煞气的虞娄将士们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可还没等他再开口说出一个字,虞娄主将就从身后兵士手里接过大刀,朝着他狠狠劈下。
直接将人劈成了两半。
血喷涌而出,纯懿倒吸一口冷气,周围的大庆百姓也全都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骇住,人群中顿时一阵骚乱。
虞娄兵士们纷纷也抽出了刀,对着大庆百姓们厉声呼喊着,维持着有些混乱的秩序。那个带头的虞娄主将将还滴着血的大刀扛在肩头,朝前迈出一步,黑色靴子踩在那个中年男子的手上,立眉大喝:“下一个是谁!”
再没人敢说话。穿着薄衣的大庆百姓们垂着头,躲避着他可怕的逼视,俱都将嘴紧紧抿住,不发一言。
虞娄主将却更生气了。他的靴子在地上踏出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心里:“不交出徐姓宗室,就再上来一个,给爷的大刀喂喂血!”
还是没有人指认。虞娄主将真的说到做到,亲自动手,随意从大庆百姓中又拉出一个人来,又是一刀劈成两半。
他脸上带着喋血的笑,神情疯狂:“下一个!”
纯懿闭上了眼,牙齿已经将下唇咬破,口中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虞娄主将一连劈了六个大庆百姓,男女都有,血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浓重的血腥味也弥漫在这片小小的空地上,让人恶心欲呕,却仍没有一个人出来指认所谓的“宗室”。在再一次从人群中拉出一个才堪堪到他膝盖高的小孩时,他一双眼眸逼视望着面前这些沉默的大庆人,却忽然察觉出些不对来。
他本来觉得,眼看着街坊熟人这般凄惨地死在面前,这些普普通通的大庆百姓会惊惶,会畏惧,然后会跪下来哀求他的饶恕,会不管不顾地互相指认,拼命咬出藏于他们之间的那个陌生宗室。
可现在,压抑的氛围中,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看着自己的目光的确含着惊惶,含着畏惧,可更多的却是不甘和仇恨。
他们都神情执拗,紧紧咬着牙,一副打定了主意绝不会开口的表情。
“嘿!真是见了鬼!”虞娄主将“啐”了一口,左手一提,就将在他手里哭闹不休的小孩拦腰抱起,右手握着的大刀再次高高举起。血滴滴落下,砸到小孩白生生的脸蛋上,溅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血洼。
“还没有人说?”
他舔唇,手下大刀就要当头挥下。
“放了他!”忽然,一道轻柔却坚定的女声从人群中传来,“我是大庆宗室。”
众人哗然,纷纷扭头朝出声的人看去。
纯懿缓缓抬起了头。她神情恬静温柔,虽然穿着一身已经是脏破不堪的粗布衣裳,可她的双手交叠置于小腹之上,脊背挺直,脖颈修长,小巧的下巴微微仰着,姿态端庄,又带着种不可言说的隐隐高傲。
她再次重复:“我是大庆宗室。放了那个孩子,我随你处置。”
虞娄兵士们已经提着刀,朝着她包抄而来。纯懿不闪不避,抬眸与那个浑身是血的虞娄主将对望。
忽然,一个身影挡在她面前,切断了她与那主将交接的目光。
一直站在她身前的那个肌肉贲张的大庆男人回头看她一眼,一副很是不敢置信的样子。
纯懿对着他微笑,浅浅颔首。
男人神情一滞,看向她的目光中渐渐没有了那种带着稀奇的打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郑重的敬佩。
他又朝着纯懿身前迈了一小步,将她遮挡在自己高大的身体之后,忽然扬声道:“老子才是大庆宗室。你们来抓我吧!”
纯懿呆住,怔怔看着身前那个伟岸的身影。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纯懿身后有人在喊:“我是宗室!有本事就来抓我啊,只会欺负小孩,算什么男人!”
还有大嗓门的女子声音,不甘示弱地跟在后面:“老娘早就想喊这么一句了!我姓徐,我是宗室!”
一直安静的人群中突然犹如炸开了锅,到处都是喊着自己是宗室的人。一道道粗细不同、口音不一的声音,有满不在乎的,有颤抖却坚定的,有男人,有女人,甚至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各个眸中都燃烧着愤怒的火焰,高举着手,将瘦弱的纯懿完全淹没。
根本没有料到会有如此突变,对着满场都喊着自己是宗室的大庆人,虞娄兵士们俱都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先抓哪个,只努力大吼着试图维持秩序。
他们的努力在群情激愤的众人面前,却没有一点效果。
那虞娄主将额上青筋直跳。他将手里提着的小孩扔到一边,挥舞着大刀怒吼着让众人都闭嘴,可他的声音却淹没在一浪比一浪更大的喧哗之中,没起到一点效果。
就在他气急败坏,准备再杀几个人立威时,一条胳膊挡在他的刀前,阻拦了他要砍下的动作。
刚刚还不可一世的汉子满脸通红,愤恨又惭愧地低头行礼:“郎主,我……”
延陵宗隐淡淡瞥他一眼,越过他走到虞娄将士的最前面。他身形高大,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高出一截,垂眸俯视着他们,不说一句话,那种沉冷和威严竟弹压住了群情激愤的人群。
此起彼伏的呼喊和喧哗渐渐消失,人群慢慢安静下来。
越过重重人影,延陵宗隐的视线直直锁定了人群中的纯懿。明明是一触即发的危急状况,他竟还有心情勾起唇角,对着她露出一个微笑。
纯懿神情漠然,与他对视。
在看到延陵宗隐出现的那一刻,在他没有丝毫迟疑就看向自己的时候,纯懿就知道,自己今日已经逃无可逃。
他一定早就在这里了。他早就发现了她,却又不现身,只派一个手下出面,给她还有机会逃脱的虚假希望。他藏在暗处,像猫逗弄老鼠一样耍着她玩,看着她不愿放弃,苦苦挣扎,再在最后出现,给她最后一击。
延陵宗隐对着她伸出手:“纯懿长帝姬,既然是你自己逃出来的,那还是你自己回来的好。你说呢?”
纯懿沉默一会儿,然后迈开步子,动作僵硬朝他走去。
一只手忽然拉住她的袖子,纯懿侧脸,对上了一双分外明亮的眸子。
那是一个长得很精神的小少年,浓眉大眼的,颊上带着两个梨涡,不笑时也很是明显,看着非常喜气。只是他靠近右侧太阳穴处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疤痕,颜色很深,看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打破了脑袋,挂在他的脸上十分不协调,破坏了他本应该十分英俊的容颜。
他似乎很是着急,死死扯着纯懿的袖子,双唇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可开口,却只有不断重复的“帝姬”二字。
纯懿不认识他,可她也并不想连累他。
看到前面的延陵宗隐面色已经明显阴沉了下来,一双黑眸缓缓下落,定在他扯着她衣袖的手上,纯懿急忙挣开小少年紧攥的手指,对着他微微一笑。
“不必担心我,你小心一些。”
最后叮嘱了一句,纯懿昂首,缓缓走向延陵宗隐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