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三段。
“陈氏家卖过发霉的粮食?”杨妁疑惑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啊?之前不是有消息说,陈氏是因为之前那个县丞出事了,为了给他偿清赃款所以才耗尽了家财吗?”
店家却是不说话了,摆了摆手道:“这不重要,反正我们家的价钱就是这样的,你们要是想做生意那就做,不做就请吧,丰县也是有别家的粮商的。”
谁知这两人一听到话还不想走了,男的收敛了暴躁的表情,女人则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们坐回原处,道:“店家,您不说明白,我们等到了别的地方也会去问的,毕竟这地方总有话多的人不怕隔墙有耳,来跟我们说这些的。”
店家油盐不进,做出请人的姿势道:“请吧。”
见人执意如此,杨妁倒也不多话了,收了账本道:“走吧子焉,看来金家到底是跟我们家没缘分,送上门的商机都不要。”
说罢,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金家粮店,一直走出了店门两条街外的客栈内,才感觉跟到身后的视线消失了。
“抄近路再回粮店附近看看,他应该是要给金听闲发信了。”
杨妁在上楼梯前对墨云恒小声道。
“得嘞。”
墨云恒说完就先到了客栈前堂,对店小二道:“小二,酉时的时候麻烦你们送六份饭食到上面叫“稻花”的那间厢房去,到时候刚才跟我一起的那位娘子会在里头等着。”
在小二的应声中,他状似不经意地往门口瞄了一眼,在看到一片眼熟的衣角闪过去后,他轻笑一声就走了出去,在那个尾巴反应过来前闪身入了一条巷子,悠哉悠哉地走这条近路回了粮店附近。
说回来金家粮店的店面原就是陈氏的,陈氏以前的风格也是奢靡那一挂的,是以店面都极其宽大,走过了前边的店面,后面还有一座小庭院,专门供当家的跟各地来的粮商商谈,而且还很分三六九等,像杨妁他们假扮的边疆商队,人家就给分了个离门近的小厅,说完一拐弯就能走人了。
金家粮店的对面是一家成衣店,二楼也有个临街的台子,视野极好,一站过去就能看到对面的粮店院子,墨云恒站在台子的一个角落,这位置即使是从对面二楼的亭台看过来也能卡着视角,不容易被人发现。
除此之外在其他视野好的地方,跟着他们来的人手也在观察着粮店的动向,不怕那店家在搞障眼法。
那位店家在他们走后就没闲过,跟踪他们的小厮回去报备后,店家也只是点点头就回了屋里,没过一会儿又走了出来,往一个墨云恒这边看不到的后院去了。
墨云恒十分耐心地等了半天,等到成衣店的店家都笑着上来问他想干啥了,他又故作深沉地说道:“我在等人。”
店家哦了一声,刚要问他要不要换地方站着,他吓到人了,刚一张口这个男的就说:“不买衣服,纯等人。”
店家:“……”
店家无语,店家走了,店家又堆起笑脸去把被吓到的客人们引开了。
过了一会儿,粮店的上空出现了三只鸽子,往东边的方向飞去,墨云恒见状用非一般的速度跑下楼,其他地方的人也在同一时间行动,墨云恒一路盯着那几只鸽子的飞行轨迹追去,找到机会了就从兜里掏出弹弓来,咻一下就是一只鸽子下来,再咻一下又是一只。
人不能太贪心,打两只下来就够了,剩下的交给其他人打。
墨云恒将两鸽子拎起,卸了它们腿上的信,还没来得及打开看,一个暗卫不知道从哪窜了出来,说:“墨公子,信鸽都打下来了,甘草还在城外逮到了一个送信的信使。”
“连人带鸽子一起带回客栈。”墨云恒将信收起,也没放过那两只倒霉催的鸽子,带着暗卫一道回了歇脚的客栈去。
杨妁在客栈等候时,找了小二要来了几份客栈给外来人准备的地图,丰县相较于几年前,确实是变好很多了,曾经在地图上出现的一些地点被战火毁去后又被重建,因为农业和经济的提高,往年还是一片荒地的地方也得了批复,改建起了民居,还开垦了良田。
不得不说,金听闲虽然是个弑父杀弟,背了一身人命的真小人,但他为官后在建设民生上确实无可指摘,往年十几年都未见得能变好的地方,在他来了三年就恢复了许多生机,站在百姓的角度来看,倒了一个诸多诟病还涉嫌卖官鬻爵的陈氏,又走了一个勾连其中的旧县令,来了一个肯为民生着想的好县令,这可是打着灯都找不到的好事。
可是在他一心为民的背后,他却做了这么多与良心背道而驰的事情,百姓们越拥戴他,就越让人觉得讽刺,心机之深让人不得不提防。
“竞贤娘子。”墨云恒等人回来了。
他们把押来的人按到角落里,由那个叫甘草的暗卫看着,鸽子也在关了窗户后被他们角落去了,墨云恒将搜罗来的几封信都放在桌上,几人围在一块看。
“‘有支从边疆来的商队要与我们做生意,之前跟萧氏有关系’。”
墨云恒将信展开,发现信鸽送的那三封信都是一样的,而那位信使送的信虽也是往雒阳去的,内容却只是一个粮店生意上常须跟人报备的琐事,如果不是他们几人都留了心眼,就只截了这一个人,只怕会被反利用。
至于信鸽的这几封信乍一看好像没什么问题,但作为一个生平极少跟萧氏攀扯的表亲家,他们特意提到萧家就是最大的问题。
一个暗卫将这三封信放一起来回比对,依次放到鼻子下嗅,在试到第二个的时候,他猛地朝边上打了个巨响的喷嚏,然后捂着鼻子道:“这张上面有洋葱味,这张有问题——阿嚏!”
“他对洋葱过敏。”同伴暗卫解释道,然后拿起第三张闻了闻,又比对刚刚那张才确定下来。
厢房内有备油灯,杨妁打开火折子将灯点燃,把那个呛人的洋葱味信件搁上面烤了一会儿,隐藏的字渐渐显现。
“‘陈氏案遭疑,来人提及汝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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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二段。
“寻常人提及别人故去的亲人,尤其是那些家中有两三个孩子的,通常会有代指,这封信从口吻上就不对。”
杨妁将那封信给裴青两人看,一边继续说他们下午去的地方。
“那个送信的信使被我们一顿劝后就放回去了。”
杨妁面无表情地瞎掰她之前对人家信使干的威逼利诱。
“后来我们再次分散行动,装作不同的身份去问在陈家旧宅附近的人家,无论是以消息错位的商人还是以外来投奔的远房亲人打听陈家的事,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因为卖官鬻爵一事被告发,以及粮店在灾荒被发现向百姓发放霉米而倒闭,陈氏就此败落,只能节衣缩食,退居城边的一处茅屋里居住。”
“这几年来陈云敬的幼弟陈云汶需要进城做工外,陈老夫人因长子落狱而生了场大病,是以极少出门,只偶尔在清醒时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
“我们明日会直接去找他们,县衙那边的斡旋就麻烦二位了。”
裴青听完他们的话后点了点头,他看着那封信上的字迹,提了一个想法:“之前我们有做设想,觉得季陵公子或许还活着,这封信的口吻也侧面说明这个疑点,竞贤娘子,吾觉着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得潜一次金府。”
杨妁细想了下他这番话,问道:“但他们若真的借着这个案子的名义把季陵公子带走,放在县衙牢狱反而更安全,您为何会想到金府?”
“我虽然仍不解金听闲的用意,也不知他们家以前到底是个什么事。”裴青解答道,“但我知道,金听闲能忍耐这么多年,才等到这么一个一举多得的机会,事成之后他绝对会留下一些东西来作为战利品。”
“季陵公子若活着,他就是最大的战利品,比起放在牢狱里拿着别的身份供人围观,我想金听闲更愿意自己藏起来,偶尔来兴致了去看看。”
杨妁闻言恍然大悟,笑道:“久穷而乍富者,必装钱于袋中,使其走路时相击作响。”
“裴尉监此计妙哉。”
“但是这个计划的前提是,金听闲得保证再也没人能重查这两案,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将金听澜带走。”
许临在这时提出一个异议,他道:“且不说一个大宅子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藏个活人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就说那县牢里头,还是需要一个陈云敬做幌子的。”
“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陈氏母子探望,时间久了自让人生疑,若是此时金听澜不在县牢中,那我们带着那母子俩去验明刑犯身份,不就暴露了吗?”
“这就要看这帮人的底线在哪了吧?”
墨云恒在这点上很有话说。
“能干出将刑犯偷梁换柱的事的人,原就不指望他们还能有什么守规矩的事情,假设季陵公子已经像裴尉监说的那样,被转移至金府某一处关押,在县牢里的那位要不想暴露,那可就有太多法子了。”
“借口我都不用替他们想,前两年兵乱匪寇打进来了,措施不到位导致牢房有塌陷,哪怕是冬天太冷没做好防寒把囚犯冻死了,随口一说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许尉正的担忧也不错,县牢里的确还需要一个陈云敬做幌子。”杨妁道,“我们此行虽让他们猝不及防,但是金听闲的性格不会自大到能瞒天过海,他定会事先做好应对之策。”
“就像墨将军说的那样,牢房塌陷也好,疫病致死也罢,只要能阻碍调查,哪怕是现在就动手他们也干得出来。”
“不过常言也道做多错多,他们一来不知道我等还有暗中人手,二来能惊动廷尉府的案子从来都不是那么好应付的。”
杨妁的手指点在县衙和金府两处,漫不经心地打着圈。
“他们最好真的心急如焚,干点什么错事反而还显得我们小题大做了不是吗?”
众人闻言深以为然,这个计划就这样定下了,但要实施在行动上,还需有严密的布局,杨妁手中的地图只是简略地将丰县的布局呈现出来,金府只有那么小小一块的划分,几条线就把这座府邸的布局切割好了。
然后几个人就开始对着那一块再次展开一阵讨论,最后敲定一个计划:“明天先按程序走访,等晚上了再去他们走一圈,有发现了不要声张,回来做个详细计划。”
唯一目标:倘若人质关押地点处于百姓聚集地,尽量不要正面接触。
讨论结束,下一个问题。
“陈氏案还有一点比较难解的问题。”许临这时说道,“运送赃款的路线是当年那位前县令置办的,但即使是委托镖局,一路上也会遭到盘查,更别说那两年芷县兵乱,镖局的要价只会比以往更高。”
“但我们打听过了当时受委托的镖局报价,发现同一时间段里其他的价钱都很高,唯独跟赃银对上的这笔价钱仍是之前的,且他们在路上除了途径县衙的例行盘问外,基本没遇到过什么乱子,顺利得过头了。”
“不仅如此他们还绕路走了。”墨云恒来的时候带了地图,上面做了几处标识,“芷县兵乱的目的很明确,一路直接往雒阳打过来,除了必经之处的城池以外他们都不打,巧的是丰县要往雒阳走,除了我们常走的这条直通路外,还有几条较远的路可以走,只不过要多花些时间罢了。”
“镖队到达雒阳的时候,正好是卖官一事败露的日子,而后丰县一行人就押着陈云敬入都,紧接着就是芷县兵乱爆发,原县令因为查出与案子的勾连被下职,一如既往的顺利,因为战乱而无法交齐的档案也是毫无争议,这可是他们最擅长的做法。”
“当然也不排除他们途径的关卡中,有人暗中作保。”杨妁接过对桌人续上的热茶水,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他们别的不说,在合谋起来害人的时候最是团结,运镖路上若是无人作保让他们过关,朝廷缉拿的消息只会比他们跑的速度更快。”
“但是路线可查,赃款可追,最怕的还是过了这么多年,当年指认陈云敬的证人最后又能剩下多少?”裴青道,“当年季陵公子一案里的证人多是家中仆从,能活下来的除了像阿秋那样被提前找到并保护起来的,就只有随着金听闲来到丰县继续为其效命的,要让他们指认金听闲有些难。”
说到这里,金听闲劝服证人的方式倒是比方涵厉害点,像方涵这种早早就从阴沟里爬起来夺权的内宫宦官,他永远坚信着死人才不会说谎,以及死了旁人就不能奈我何这两个道理。
而金听闲呢,比起一味的杀伐激出人反抗的本性,将他们带在身边,许诺更好的前程,更富足的生活,即使有一天东窗事发,尝过好日子的一些人就会为了不回到以前的苦日子,自发地维护真正的恶人。
“这群玩心眼的手段是真脏啊。”
来自一个不善玩计谋的墨姓武将的狠狠吐槽。
爱玩心眼的杨妁和裴青不约而同地咳了一声,裴青道:“那明日的部署且先这样定下吧,明日一早,竞贤娘子和墨将军就先去找陈家的人,我与许尉正会兵分两路,分别去查陈氏案和金家案,这两个案子最后都逃不开找陈家人,在我们讯问过县衙的人去找你们前,劳二位多提防着点。”
杨妁和墨云恒应道:“自然。”
杨妁又道:“明日回来后,二位若发现金府中确有藏疑,明晚我们就会派人去金府探查。”
裴青点了点头,再次道:“有劳。”
议事到此结束,众人各回各的屋休息去了。
与此同时,远在县城另一处的金府。
金听闲并不喜奢靡,是以即使是作为一县县令的府邸,这院子在一开始也不过二进,后来家里孩子多了,才多开辟了几处院子出来。
作为一个县令来说,这样清廉的作风是很值得令人夸赞的,可这些年来凡踏入过金府的人,离开后都道有种说不出来奇怪感觉,而后再去此种感觉尤甚,但因着金听闲表现于人前的品性极为高洁优雅,旁人也不会在这方面想太多。
而在此夜深人静之时,有一个矮胖的人影快步走过回廊,手揣在怀中似是拿着什么东西,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句话,语气惊惧而颤抖,与他淡漠的表情形成强烈的对比。
“对不起……对不起……公子对不起……我不想的。”
那个身影一边不停地念着这话,一边推开一处院子的门,荒凉生草的院子中,房屋老旧,檐下结了十几处蜘蛛网。
空气上荒草离离,院中还停了一架老旧的秋千,寒风吹过,带着那秋千发出吱呀呀的声音,干枯的秋千绳不堪那木板晃动的重量,架上的绳结挣扎着断裂,叫那秋千板砸在地上,枯木依旧在随着风动,摩擦着长满杂草的青石地,发出刺耳不祥的声音。
而在院子里的另一处角落,一方枯井的井沿处却十分干净,井上的轱辘绳也是新的,像是有人常年往这里打水,可随着那矮胖男人的视线往下看去时,惨白的月光照入井里,却不见那下面井水静谧,只见底下荒草长了一尺高,是真的枯井。
那胖子为什么要来这呢?只见他将怀里的东西放好了,小心翼翼地踩上井沿上,拉着绳子慢慢地下了井。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下到井底,拨开杂草,那井下居然还有一道暗门。
“公子……公子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他拉开暗门接着走下去,这井底的密道很长很黑,越往里走,就越是阴风阵阵,第一次到这的人很容易迷路,这里没有点灯,是以胖子只能自己带着火折子照明,若是一时忘带也无妨,这里的路他早熟悉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走到尽头,入目竟是一处暗牢,这是整条路上唯一有光的地方,在那里面的人却是背光坐在角落里,不愿去碰温暖的灯光。
“公子,公子来喝药了……”
胖子打开牢门,将怀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只黑陶的小药瓶,打开瓶塞,辛浓的药味铺面而来。
那人听到声音抬起头,照进光源里的是一双眉骨俊朗,却空寂无神的眼睛,他闻见那药的味道,连嫌恶的表情都不愿现出,只偏过头不理会。
那胖子耐着性子又递过去,这次对方连偏头都懒得了,直接闭上眼睛,假作不知。
胖子急了,嘴里再次念念有词地说着对不起,手上却是蛮横地扳过这人的脸,在对方下意识露出惊恐的神情时用力掰开了他的下巴,将那药灌了下去。
“对不起……公子,我也不想这样,他逼我,都是他逼我的!”
胖子低声哀求着他,神色却在察觉到他的反抗时变得越发狰狞,狠狠地将人按在墙根处,不由分说地将那辛烈的药水灌下去。
被胖子挟制住的人在药水入喉的间隙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像是在哭,又像在不甘的挣扎,可一直到药水倒尽了,他也没能逃出胖子的手中。
“公子,喝完药了,可以休息了。”
胖子见药灌完了,便重新塞好瓶塞,将空瓶子塞回怀里放好,又把人从墙角边扶起,半扶半推到牢里的席子上坐好,探手在那人鼻下一探,确定他还有声息,胖子才松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这间暗牢。
牢中的灯光照在胖子木然的眼睛上,他不再念叨那些神经质一样的话,离开密道时还不忘将井底的泥土杂草掩藏好,才抓着绳子回到地面上,离开了这座院子。
老旧的秋千已经不动了,下半夜时总会下一点的雪将他的痕迹隐藏,一切仿佛无事发生。
而在那井底的暗牢下,被关着的人不愿看到那明亮的灯火,挣扎着爬回到刚才的墙角处背光而坐。
药效的上劲让他仅有的力气消失,他攀着牢门的手甚至都来不及收起,整个人就无力地倒在狭小角落里,手腕磕在铁制的牢门上,暴露在外的十指指尖结满了血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