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在狼群离开的一年后,蛇又和家人和平相处了一段时间,尽管父亲对他的态度复见冷漠,但好在家中两位兄长对他依旧亲近,蛇也长大了,有了哥哥们关爱,他也就不那么在乎父亲的态度了。”
萧子衿手边的茶已经冷了,侍从将冷茶倒掉,为她添了一杯新茶,她仍旧不理。
“直到有一天,蛇意外找到了当年的老羊,也就是他的祖父留下的东西,他看到那些东西里所说的事后震惊不已,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会跟这些事有关系,于是他去找了朋友打听那些离奇的往事。”
“蛇很聪明,在打听清楚那些事后,他很快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再一想自己归家这些年来父亲奇怪的态度和家里奇怪的氛围,他的危机感就越来越强,而在他找出这些遗物后的日子里,他总觉得,乌鸦或许要对他这个从狼群里回来的异类动手了。”
“于是在有一日他要外出之时,他将这些遗物中的一半给了小狼,让他带着这些东西离开森林,去找带着狼群出征的小狼崽,自己能将另一部分带着,寻找时机投递给森林里负责审判的老鸮,然而就在当天晚上,他带着为父亲准备的药膏原材回家处理时,父亲将他叫到了家中的祠堂。”
“父亲把他叫过来自然是没有什么好事,尽管这个小儿子每日都为为调药治病,但他仍旧对他厌恶非常,一过来便是劈头盖脸的训斥,训斥他不务正业不思进取,不像一只羊该有的样子,骂到最后似乎还提到了蛇曾经待过的狼群。”
“他应该是用很难听的言语说了这个曾经养育他幼子长大的狼群,原本还只当听过就好的蛇愤怒了,他制止父亲接下来的话,和对方争吵了起来,父亲说不过他就要动手,两人推搡之间,竟然把祠堂的牌位和烛灯打落,烛火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点燃之时,二哥也来到了祠堂。”
“蛇原以为二哥是在劝架的,如果不是父亲提到了狼群,他压根就不想跟父亲吵架,就在他的怒气渐渐平缓之时,父亲刻薄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他没有再动气,只是上前走了几步,二哥就走上来隔在他们中间,不让他们接近。”
“三个人在祠堂里纠缠了许久,父亲不许蛇离开祠堂,骂声难听得让人心烦,蛇只得一边做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一边想办法离开。”
“然而就在他欲要脱身之时,二哥突然往他的手里塞了什么东西,扯着他往前一送——父亲的骂声戛然而止。”
在听到这段时,屋内几人的神态各异,司摇光随着她说话的停顿呼吸一滞,仿佛身临其境般看到了接下来的事。夜歌的神色冷漠,锐利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在盯着在桌案对面神情自若地喝茶的金听闲。
而金听闲本人呢,怀里还抱着他的幼子,神情淡然,他有些意外萧子衿仅仅只是用猜,或者也只是听了谁的一面之词,居然能把当时的事说得这么有头有尾。
活像她当时就在那看着。
他不急着催促萧子衿,他知道她很快就会接着说的。
“蛇定睛看过去,发现二哥塞到他手里的,刺到父亲体内的东西,是一柄长而尖利的毒牙。”
“一柄蛇的毒牙。”
萧子衿很快就接着说下去了,讲了太久的话,确实是让人口干舌燥,加上屋内的炭火愈热,口干的感觉更是明显,尽管如此她依旧不去动金听闲的茶。
“蛇不知道二哥是从哪来的,他甚至下意识想去看看自己的牙还在不在,可是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他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压根就没有毒牙,二哥就拿着那柄毒牙跑了出去,刺伤了祠堂周围的仆从。”
“他追了出去想拦住二哥,这时外面已经有很多人倒在了地上,痛苦不堪地呻吟着,就在二哥还要再杀一人,蛇按住了二哥,正欲安抚之时,二哥却再次将那柄毒牙塞到了他手中,抓着他的手将利刃捅进自己的身体里。”
“等他反应过来之时,二哥吐着血倒在他的怀中,没有了声息,身上的羊皮脏乱,他低头看向二哥的伤口,却发现在二哥的脚下,似乎有鳞片的光亮闪过,他颤抖着手掀开羊皮,发现二哥居然也有一条蛇尾——”
“二哥也是一条蛇。”
司摇光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转头却发现金听闲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是真的不知道萧子衿说的到底是谁家的事吗?怎么跟个偶人一样了无生机的?
萧子衿也只是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接着道:“蛇将整张羊皮掀开,发现在二哥张开的嘴里少了一颗牙,与他腹中的那根长牙一对应,这竟是二哥自己的牙齿。”
“二哥用自己的毒牙杀了父亲,也杀了他自己。蛇转头去看倒在祠堂里的父亲,也发现了藏在羊皮下的蛇尾。”
“蛇很崩溃,他几乎要疯了,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家人跟他一样也是蛇,那为何在他回来了这么长时间了,他们却整日以羊的面目视人?”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乌鸦的爪牙来了,他们说蛇的大哥到老鸮那边报案,说他弑父杀兄,把他强行带走了。到了牢里,蛇想要解释,却被爪牙捂住了嘴,扒掉了身上伪装的羊皮,拔掉了他的牙齿,施以严刑拷打,嘲笑他一个从狼群里长出来的异类,竟异想天开想要挑战乌鸦的权威。”
“他们逼他认罪,藏匿他求助时说出的旧事遗物,上欺下瞒之后,他们逼着他认下弑父杀兄的罪名。”
“蛇不愿屈服,他挣扎想逃离他们的束缚,却没想到他们找来了他的大哥,让他来劝降。”
“即使蛇在看到父亲和二哥身上的假象,被莫名其妙地扔进牢狱里折磨,但他在心里还是相信自己的大哥的,从他第一天回家起,对他好的人也只有大哥,可他似乎忘了,爪牙来的时候,跟他说来告发的人就是大哥啊。”
“蛇当时管不了这么多,他害怕地用蛇尾抓住了大哥的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说他没有杀父亲更没有杀二哥,为什么他们会知道家里的事情?”
“大哥没有回答他,看着他的眼神十分淡漠,见他这样心慌,大哥只是瞥了一眼,然后说——”
萧子衿停在了这里,她问道:“金县令,你觉得大哥会怎么说?”
金听闲的眼神就如她说的一般淡漠,听见她这么问,金听闲轻轻一笑道:“‘你活该的’。”
“唰——”
长刀猛然出鞘,气势汹汹地要劈向金听闲的脖子,萧子衿头也不回地抬起手,按住夜歌因愤怒而青筋暴起的手腕,什么话也没说。
金听闲抬眼看去,对上夜歌隐含杀意的眼神,皮笑肉不笑地冲他眨了眨眼,像是在说:“谅你也不敢在任家对我动手。”
两方人搁着个司摇光,用眼神短兵相接了一战,最后夜歌看在主君的面子上退让了,刀光在金听闲的脸上划过一瞬,森寒的杀意便收回进刀鞘之中。
“接下来的故事要不就由金县令说下去吧。”萧子衿冷冷一笑,“我看你还挺会编的。”
金听闲淡笑道:“金某自是乐意至极,只是孩子已经睡着了,再说这个故事就不适合了吧?”
“可本侯还想听啊。”
萧子衿笑道。
“金县令这般仁德慈爱之人,一看就是个很会编故事的人,本侯才疏学浅,说不出蛇之后的故事了,想听听县令会怎么给这个故事做收尾。”
为了让金听闲看到她想听故事的诚心,女侯拿起了那杯一直被她冷落的茶,仰头一饮而尽,还不忘将杯子倒过来,给金听闲看她可没有作假。
司摇光见状却是差点坐不住,阿姊来之前还跟他说不能动金听闲给的东西,怎么转头自己喝起来了?
他不能打扰萧子衿的设局,对此只能将询问的视线投向在旁边站着的夜歌,对方也只是对他摇了摇头,表示主君有她自己的节奏。
金听闲见状笑了笑,道:“侯女何必呢?您想听,下官给您说便是了。”
他想了想接下来要说的情节,随后就道:“侯女的故事里还有两个人没有提到,那就是蛇的母亲,以及蛇早夭的阿姊。”
萧子衿的神色在听到这句话后微微变了,在对面几人讶异的眼神下,金听闲道:
“他应该很奇怪大哥为什么会这样说,还不等他接着问,大哥就继续说道:‘你不用去想你二哥为何要做出这种疯癫之举栽赃于你,也不必去想为何父亲自始至终都对你如此冷淡,你只需需要知道,你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生’。”
“‘你没发现过吗?你回家以来,你从没有看到过母亲,而我逢年过节也总是带你去祠堂祭拜两个无字的牌位,你猜一猜,这两个牌位上的是谁’?”
金听闲的笑意变得有些冷,眼中似真出现了蛇一样的竖瞳,叫人不寒而栗。
“侯女家中可有过夭折的孩子?对于这些无福存世的孩子,宗族从不许他们入宗祠受人祭拜,生怕他们破坏家里的风水。”
萧子衿的确有一个夭折的兄长,且这位兄长在世时,曾与长兄并称“萧氏双杰”,为大汉立下过赫赫战功。
可自从他死于几年前的一场瘟疫后,一切声名就彻底随风消去,因着去世时他尚未及冠,本也不该入宗祠受供,是父亲坚持如此,这位兄长才能和她故去的母亲和长兄在一块。
但金听闲所说的那个孩子,怕是就没那么幸运了。
只听金听闲惨笑了一声,继续道:“他就是一个不该出生的怪胎,他在母亲腹中怀着的时候就一直在吸着母亲的血肉,把母亲折磨得就剩一把骨头,这还不算,他还要隔着一层肚皮去吸他年幼的阿姊的血,那孩子才这么小呢,就因为他的存在,这个孩子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了。”
“后来他出生了,母亲却因为他而难产血崩,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他害得父兄丧失爱人亲人,到了今日却活得这般好,还不用像他的父兄一样披着羊皮苟活,他凭什么?他该死!”
他的语气愈发激动,尽管他还能维持住面上的温和,可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疯了。
萧子衿冷冷道:“胡言乱语,荒谬至极!你说那位不幸的母亲和早夭的女儿都是因为他才会相继去世,那你倒是告诉我,一个母亲腹中足月待产的孩子,是有什么重病需要那些个偏方鬼药来吊命?竟能叫他那些心智俱全见多识广的父兄不惜拿一个幼女的血肉来做药引子?!”
“一窝的蛇父蛇子拿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无可奈何,被害得妻女尽丧也不敢声张,到了今日为了让他死,那父亲居然不惜再舍掉自己和儿子的命,来拖他下地狱,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们若是真的如此软弱可欺,那为何还会长出致命的毒牙来,还要靠披着羊皮来才能现于人前!”
“这重要吗?”金听闲笑了起来,“重要的是他该死啊。”
“他就该像我们一样,像烂泥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靠着一张腥臊却干净的羊皮匍匐在乌鸦的脚下,向他讨一口汤喝才对。”
“但他没有,他在狼群的教养下活得那么好,长得清风朗月,像极了那天上的天仙!可他的兄长们呢?”
金听闲不顾怀里熟睡的孩子,温文尔雅的面容逐渐崩裂,将那血肉模糊的怪物放了出来,他压低了声音笑着,疯癫的笑声将怀里的孩子吓醒,稚嫩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父亲,被那可怖的声音惊得哭了出来。
他见孩子惊醒,连忙收住笑,手忙脚乱地哄起了孩子,好容易将怀中的哭声哄住,他抬起头,眼神似有一瞬的茫然无措,转而又恢复原来的恨毒。
“侯女所说的这条蛇,分明身带毒牙与罪孽,可他却能离开这个家,活得比谁都好。而他的兄长们却要代替他的那一份,在这个家里与令人窒息的生父纠缠,最后活得比父亲还要烂。”
“我们活成这副样子,他却还要跟乌鸦对着干,你说他难道不该死吗?”
“所以蛇最后是因何认罪的?”
萧子衿不想理会他的这些荒谬的恨意,她直截了当地回到一开始就想知道的问题,在知道金听闲不是好人之后,金听澜是因何认罪的?
“自然是他自行认下的,没有人逼他。”金听闲淡淡道,“知道他的兄长对他这般恨之后,这条蠢笨至极的蛇没了生的希望,所以当爪牙将认罪书放到他面前,抓着他的手让他按的时候,他连挣扎都未曾有过。”
萧子衿道:“可蛇并没有因为认罪而死,确切的说,蛇的结局并没有人知道,人们最后发现他的地方,只剩一柄毒牙。”
屋内的声音在这一瞬间都停下了,金听闲将身边沸腾的茶水拿起,给萧子衿斟了一杯茶,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他在哪?”
萧子衿一挥手打翻了滚烫的茶水,厉声质问,只言片语里明白他那些恶心的动机后,她再不想跟这个人虚与委蛇了。
茶水洇湿了桌布,在浅青色的布料上留下了难看的痕迹。
金听闲只是叫来侍从,将桌布换下去,随后淡淡地笑道:“侯女,我们不是在说故事吗?”
“故事早就说完了。”萧子衿冷冷道,“在我说道蛇被乌鸦的爪牙抓走后,本侯说的就是当年关于金听澜的案子了。”
“你这是诱供。”金听闲虽是这样说,面上却波澜不惊,今天除非他们把他提到廷尉府去审,否则今天说的话都算不得数。
“那就换个不诱供的。”
萧子衿转头对外面的人喊了一声道:“来人,把本侯先前带的纸笔取来!”
少顷,虎贲尉阮晔秋将纸笔取来给萧子衿,女侯将其放到司摇光面前,着夜歌在侧研墨,让他二人负责记录,随后便开始讯问。
萧子衿厉声问道:“本侯现在以廷尉府审讯尉官的身份问你,当年金家案中,金听澜所提到的林氏案与谯县农田案,及许家妇杀夫,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是我父亲还在世时任职的两个地方的案子啊,他怎么会知道这些?”金听闲故作惊讶道,“我父亲在谯县任职时,他都还没出生呢,在云县任职时他也不在家啊。”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萧子衿冷冷道。
金听闲笑了笑道:“也不是什么大案子,农田案除了土地侵占以外,还有跟当年闹荒时,朝廷派发下的赈灾粮有关系,那几年死了很多人,我们一家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后来他离开家去晋阳的时候也闹过一阵子,他当时在晋阳过得如何?”
侯女不理他后面的话,接着道:“注意你的言辞,你身为丰县的县令,事关地方农田以及赈灾款项那都是大事,继续说。”
“还能说什么呢?无非就是当地士族在灾年时发现有一处有主的田地尚能培育粮食,士族的粮食当时有五成都充了公,用来赈济灾民,为了不让自己全族守着那点本就不多的五成余粮过日子,他们就把那块地划分到自己的地盘去了。”
金听闲脸上一直保持的笑意在此时终于显现出了几分刻薄,在对桌人严厉的目光扫来时又立刻敛去。
“守着那块地的人也是一个士族,只不过家道中落,到了他们那一辈,家里就只剩下一个老人和他七岁的孙子,一老一小守着一块不算肥沃,却还能在荒年里长出点东西的田地过日子,一日过去发现自家的田地被人占了,想去说理却被人打了回来。”
“后来爷孙俩告到了县衙,也就是我父亲那里,父亲不想招惹那个士族,于是就只是请来士族当时的管事人,随便取了几两银钱,给了人就想了事,殊不知在那年粮米比钱贵,爷孙俩不接受,士族就派人到他们家一顿打砸,老人气不过,当夜就气急攻心而死。”
说到这里,金听闲的脸上出现一抹惋惜的神色,后面说的话却是隐含嘲弄。
“说来也是可惜了呀,那位老人曾经也是有名的贤者良师,因为一点粮食就这样去了,实是不值得。”
“你个丧门玩意儿——唔!”
夜歌忍他很久了,听到他对一个因士族霸道而死的贤者这般嘲讽,张嘴就要骂人,在他旁边的司摇光眼疾手快,头也不抬地把他嘴捂住了。
好,是他作为平侯直属副将太不冷静了,于是夜歌把眼神当做他的□□,一刀一刀地往金听闲身上剜。
“赈灾粮跟这事可有关联?”
萧子衿藐了他一眼,接着问道。
“有一点关系,那个孩子见士族逼死了自己的祖父,本来也想撞死在人家门前随祖而去,就在这时朝堂派发的赈灾粮下来了,我父亲就用了半石米把他劝住了。”
“只是如此吗?”萧子衿明显不信,“谯县及周边的郡县当初灾荒闹了整整两年,农田颗粒无收,朝廷每隔两月都会联合岳、秦两家组织赈灾粮和边疆军粮,农田案发生之时,朝廷一共往谯县发放赈灾粮共二十万石,途径各县审批后到达谯县还余有十四万不止,但后来朝廷派人前去对账时,却发现赈灾后的余粮与账册上完全不对等。”
“算上农田案时的赈灾粮,朝廷前后派发共十次,岳家支援四次,秦家同上,灾后账册余粮记录仍余三万石,实际统计时却少了整整一半不止,谯县当时给出的理由是由于灾后过去不久,民生仍未恢复完全,是以在朝廷使者到来前,县令仍有发放余粮给百姓,使者巡县调查,县中百姓证实其言不错,使者才离去。”
“但近来经过廷尉府调查,当年灾荒之时,一直有人拿朝廷的赈灾粮辗转倒卖给别的郡县,其中不乏给谯县运粮时途径的郡县,但因为当年我朝常有内乱,此事来不及细究,一切就如同后来的林氏案一样,随着兵灾疫灾走过后就算完了。”
萧子衿不再顾忌这屋子还有个像是拿来当挡箭牌的孩子,重重地一拍桌子,振声把这个心思没在这的嫌犯喊醒:
“金听闲,事实如此,廷尉府有理由怀疑,你父亲金言鼎涉嫌参与倒卖赈灾粮,并借由兵灾掩护,将此事联合当地士族遮掩,而那个所谓因士族争抢田地而遭殴打的一家人,则是因为无意间知道了你们的打算,从而导致了老人惨死,孙子被收买。”
“你对此有何想说的?”
金听闲仍旧是回以一笑,道“侯女,我父亲已经死了,你现在提这些怀疑,是想让他这个被爱子残杀的老父不得安息吗?”
“夜歌。”萧子衿反手从袖子里拿出她那一堆特权令牌拍在桌子上,“掌嘴。”
“是。”夜歌得令起身,走到金听闲面前朝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
清脆而有力的巴掌声在金听闲的耳边炸过,一抹血丝从他瞬间红肿的嘴角里渗出。
金听闲下意识舔了舔带着血锈味的嘴角,笑容像是焊死在他那张脸上了一样,原本还算顺眼的脸在这时更像一张假面。
只听侯女冷冷道:“我问你的是这个吗?”
她忽地转过头,锐利的眼神扫过在门口踌躇不安的侍从,厉声道:“把你们小公子抱回去给他母亲,一直被他父亲抱着在这当借口阻挠审讯,像什么样子!”
侍从被吓得恨不得爬着过去,战战兢兢地从主君手里接过金若悯,抱着离开了这座内厅。
“回答我的话。”
萧子衿冷冷道。
“哈,我能说什么呢?”金听闲仍笑着道,“下官当年还未出仕,只是一个白身少年而已,即使我父亲真做了一些勾当,我又如何知晓?”
“是吗?”萧子衿挑了挑眉,“许家妇杀夫案的卷宗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金听闲神情一顿,他本来不是很在意这个杀夫案,如果不是面前几人频频提起,他甚至都想不起来这个许家妇是谁。
直到他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已逝之人的名字,他才对此有了些反应。
“据我们了解,这位许家妇可是位善于管理田庄的了得人物。”这次轮到萧子衿笑了,她道,“她原姓吴,名叫吴七妹,是当年随吴姝,也就是本侯的表姑嫁到你们家时的陪嫁侍女,表姑嫁去的第二年有了金县令你,那位吴七妹就被派去了家中最大的庄子做管理,不久后嫁给了庄子的二管事许四牛。”
“表姑去世后不久,吴七妹跟她的丈夫许四牛逐渐不合,常年发生争吵,在天祥元年十二月的时候,她跟许四牛因庄子管理问题发生争吵,最终大打出手,意外致其身亡。”
“你父亲念在她是亡妻故人的面子上,不予追究,卖了她的身契给别家做杂役侍女,此事就算了了。”
“几年后吴七妹因主家苛待去世,临去前有一封信寄回了吴郡老家去,后来因各州又生疫病时,这封信在路上丢了,辗转多年后,它现在应是往晋阳去了。”
萧子衿嗤笑了一声,道:“故人书信,许是跟表姑临终前的事情有关,正巧我也很好奇我表姑和那位无缘见面的表姐当年到底是因为什么才相继离世,竟能叫你记到至今,不惜将这事尽数怪罪到一个当年还未出生的人身上去。”
“待信件到达之时,金县令可要来一见否?”
金听闲没有立刻回答,却是抬起手来,作势捂住了自己发肿的唇角,他轻嘶了一声,道:“既是案件需要,下官就不做掺和了,若是这封信最后能让季陵沉冤昭雪,我想父亲和仲奚也能宽慰一二,与他在底下冰释前嫌的。”
萧子衿差一点又把令牌举起来让夜歌再打一巴掌,好容易忍住了这个冲动,她又扯起一抹笑道:“不想见就算了,反正你之后去廷尉府后也会让你看的。”
金听闲却是有点为难地说道:“这可不行啊侯女,下官明日就要启程回丰县了,数日不归,县衙里留了许多政务未批,不可再耽搁了。”
萧子衿态度十分强硬,她厉声道:“廷尉府办案,凡我大汉子民皆有配合的义务,更别说金县令你现在已经从当年的受害者遗属,变成此案第一嫌犯了,在案子调查清楚之前,金县令不得离开雒阳城。”
金听闲听见这话却是变了脸色,脸上跟面具一样的笑意瞬间消去,语气都急切了起来:“话可不能这么说啊侯女,今年可是严冬,若非此前陛下召回,今年冬至时下官就该在丰县加固防寒工作了。”
“再说所谓嫌犯,侯女今日不是来问话的吗?证据还未确凿,怎能就将下官定为嫌犯?”
萧子衿道:“本侯已经说了,在廷尉府调查清楚这件事之前,金县令不得离开雒阳城半步,若有疑虑,你只管遣人来廷尉府问。”
她挥手把金听闲的欲言又止打了回去,迅速进入下半场讯问:“除了金家案以外,当年你还以廷尉府尉官的身份参与了‘天祥十五年冬月初六陈氏卖官鬻爵案’的审讯,在案情明确,证据确凿之时,你却突然提出有新的证据能证明了陈云敬并非主谋,可为何在卷宗记录里你却是模糊其词,只证明了那学子的钱财并非是给陈云敬的,后续主犯追踪却无任何进展,陈云敬也因此改判为了十年监禁,那份新证据是什么?”
金听闲此时只能逼着自己收起不耐的情绪,道:“想必侯女也早知道,原来那位县令在此案不久后就调走了,说是调走,实际上就是因为他跟案子的勾连被发现了,找到的证据自然就是上任县令与人通信,准备将金钱倒手的信件,以及负责运输的镖局画押,但因着那几年芷县兵乱起,后续的案情记录也就没跟上去,不过好在案结了不是吗?”
“主犯获罪,从犯判刑,那位学子的冤屈也平了。”
“是吗?”萧子衿微眯了眯眼睛,“那要这么说的话,陈云敬反倒在这件事上没怎么罪过,怎么还要判刑十年?”
“他没罪过吗?”金听闲反问道,“他最大的罪过就是他是士族出身,士族靠什么维持家族生计?自然是剥削百姓的血肉,即使他成了一方县丞,县民对他也是恨之入骨的,而此案的真凶会找上他,不正是因为这个吗?”
萧子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要这么说的话,陈家这么多年了都不能把人赎出来,莫非也是因为陈家彻底没落了,经此一事声名俱毁,所以不论是赎人还是说情,乡民们都不答应?”
金听闲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那这士族有个屁用,不还是只有被你们随意算计的份。”侯女又问,“你没别的要说的了?”
“还有别的事是我没解释清楚的吗?”金听闲问道,“还请侯女明说。”
一旁记录的司摇光盯着密密麻麻的笔录看了两遍,在一个地方略停顿了一会儿后道:“镖局画押虽是找到了,但是丰县到雒阳之间还隔着这么多县城,贿赂的金钱数目不小了,总会遇到仔细盘问的吧?”
“这个问题就不是下官能说得上来的了,小公子。”金听闲对这位司家公子的态度还是蛮尊敬的,即使他现在一点都笑不出来,“镖局都是常年走镖的人,对于一些沿途的盘查自有一套流程,重点在于,他们的确用了这种掩人耳目的方式,躲过了许多盘查。”
萧子衿闻言嗤笑了一声,转头对司摇光说:“那今天就这样吧,好徒弟,在刚才的笔录那边标注一下,方才是第四次。”
金听闲有些疑惑,问:“什么第四次?”
“这是你们第四次用灾情来为漏洞百出的案子做掩护了。”
司摇光友情解释道,雒阳巨兔心思细腻,早就把他供词里边一口一个的天灾人祸都记了下来。
“第一次就是在林家的案子上,没过多久又是疫灾又是匪寇,那时候金县令也不是少年了把?早就跟在你父亲身边做事了,之所以没查细,说到底就是因为有匪寇横行,随便一推就推他们坟头上了。”
司摇光笑着说道,摆着手指头跟他数。
“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谯县,荒灾与兵灾并行,内乱起来的时候谯县也没少被打砸吧?也是天命如此,才没叫这点实情也被掩藏。”
“第四次就是陈氏案啦,也是兵灾横行的时候,前前后后三次兵灾,战起之前都有大量的粮钱倒卖交易。”司摇光故作懵懂地转向萧子衿,道,“侯女,我有时候真的会怀疑,我朝这二十几年来大大小小的内乱,以及频频进犯的外敌,不会都跟这些交易有关系吧。”
夜歌冷哼一声,淡声捧哏道:“八成有吧,即使没有兵灾,也还有荒灾和疫灾,人虽不能控制天灾,但却能引导啊。”
他把引导两字的音拖得很长,显然是把金听闲当成一个蛊惑人心的妖邪了。
金听闲对此只是笑笑,然后对司摇光说道:“小公子,说起交易这些东西,您其实应该回去问问令尊,侯女虽是你的老师,但她跟常侍之间的关系可不怎么好,而恰好的是,人人都知你丹阳司氏是常侍的拥趸。”
司摇光笑不出来了,只凝着眼神瞪他。
萧子衿也懒得再问了,这群人对于陈氏案的处理虽也跟之前差不多,但古语有话叫“熟能生巧”,事情又是近年才发生的,他们要趁着我方调查的间隙搞事,敌暗我明还真不定打得过。
侯女站起身,勾勾手示意边上两个人准备走人,随后她将视线转向面色淡然的金听闲,笑着骂了句很脏的晋阳话,大致意思就是骂此人应该去地狱剁个一百八十刀然后铺在轮回道前供人踩踏最后丢进畜生道去。
说完她也不讲告辞了,转身带着夜歌两人离开了内厅,虎贲军见他们出来了,也紧随其后一起走。
任家的两个老人已经不在门口候着了,门口的红绸也被侍从撤下,马夫驾着马车来到府门前,萧子衿见着天色不早了,就先让司摇光上了车,让车夫载他回去,其他人则与自己一起在街上走走,散一散方才在里面被熏得心烦的香气。
“他屋里烧的吴茱萸也真是呛人。”
“留几人在这附近守着金听闲的动向,上面已经有了命令,他也就暂时离不来雒阳。”
萧子衿说道。
阮晔秋得了命令,转身调遣了几人去任宅附近守着。
“我们最少也得拖他三日。”夜歌说道,转头看了眼关闭的府门和热闹的街角,颇为阴暗地想着这后面绝对有人偷听,“今天的事他不会善了的,主君接下来的行动……”
“随他说的,我们也去查查司氏,他听到我提了当年的书信,定然会马不停蹄地去查与晋阳来往的信件,我们忙起来了他自然觉得有可乘之机了。”
萧子衿道。
“至于方涵和戚子辽那边,金听闲今日或许会和他们通信,最迟明日他们就会往丰县那里动手。”
“今日下午我没怎么在军营,晋阳那边可有来信?”
夜歌答道:“飞鸽传书有来过一封,等等回去后再给您看,另外谯县那边的也传回了消息,末将先行看过,正是关于当年灾年时的陈年旧事。”
“嗯,对了,还有一件事。”
萧子衿在一处糕点铺子前停下,抬头一看,竟是某个亲王世子之前提到过的张娘子点心铺。
秉承着想试试这铺子的点心到底有多甜的心理,萧子衿拉着夜歌进去,跟店家张娘子要了一屉点心,等待点心包装的同时,两人又聊了一些话。
“回去的时候,让阿琼给我准备一份毒药。”
“啊?”
店中有备茶水,好为在店中饮食的客人解腻,夜歌刚斟了两杯茶,闻此言手都抖了一下。
萧子衿则继续说道:“不要立刻见效的,能让人长久感觉不适,气血上涌以致吐血的就好。”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最好能烈一点,毒不死我就行。”
夜歌:“……”
主君你……
“我要来个以牙还牙,讹死金听闲。”
夜歌立刻:“好,用毒后一切善后和养病我来安排,回去我跟越琼说给你整个甜口的。”
点心在这时也包好了,店家笑着将食盒送过来,就见那侯臣两人一拍即合,把所有人都安排得死死的。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