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当夜酉时刚过三刻,叶家早早散席,宴客们来时笑得有多阳光明媚,走的时候表情就有多缤纷多彩。
杨家的两位公子不用多说,自然是一个古板脸上多个“川”字,一个比炒薏苡仁还黄的脸上多了点绿,两兄弟皆是惊魂未定,互相搀扶着上了自家的马车。
宋家的公子与他的妹妹宋芷安亦是同上一般,只不过因着宋公子本就不好的风评经过方才道德高尚者的混合双骂更加不好了,导致宋芷安在女孩子那也遭到了排挤,两兄妹也不搭理对方,一人臭着脸一人红着眼跑回家找爸找妈。
郭家的更不用说了,来时与郑家共乘一骑,走时连车轮子都没追上,问就是郑三夫人嫌丢人,从今往后她母家再没那劳什子的表舅家了。
至于真正搞出这件事儿的萧子衿和裴青毫无任何负罪感,心情甚至比来时更好了点,他们带着和熙照人的笑容,和家眷一起跟绿了脸的叶家人道了别,还未完全消磨掉的良心提醒着他们别忘了人家叶五娘子不美妙的心情,于是萧子衿特别郑重地跟人小姑娘握了握手,表示以后会邀她一起出门踏青。
而本该由叶翰伯第二日带去廷尉府的那一方血书和匕首,则被裴青以跟一桩旧案有关的缘由带离了叶府,为此他还跟杨远志那御史台的老刀笔小争了一番,结果很明显,长公子赢了。
待那对黑心肠的狗男女不装了,跑路了,萧侯和裴长公子要连夜加班调查此事了,司家兄弟三人才从府里出来。
司玉阳没有看叶家人赔笑的脸,也没有管他六弟那快绷不住的脸,他认为今日这场闹剧,便是再木头的脑袋也该觉悟了,司玉衡总不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一顿后,还想着把叶翰伯这坨烂泥扶起来吧?
要这样的话,祠堂就该遣人去打扫打扫了。
“阿琢,你喜欢萧侯吗?”
回府的马车上,司玉阳淡声问道。
司摇光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点头答道:“喜欢。”
“哦?”司玉阳轻轻笑了一声,“喜欢她哪?”
“阿姊方才在宴会上骂那些流氓的样子好生威武。”司摇光亮着眼睛道,“我喜欢这样的阿姊。”
司玉阳轻抚了抚他的发顶,温声道:“那若是有机会让你去和萧家阿姊一起去玩,你愿意去吗?”
司摇光不假思索道:“子女凡出行必要问过父母兄长,阿琢愿意也无用啊,还得父亲和阿兄愿意。”
他四兄得此言淡淡地笑了笑,却听司玉衡在此时开了口道:“四兄,你最近对小七有些太放纵了,这种话可不是他现在能答的。”
“我不对他放纵,难道还对你放纵吗?”司玉阳收笑,若非马车就那么大点,他定是要叫弟弟回避接下来的话的,“阿琢还没到被抛出去做棋子的时候,都知道谁的话该听,谁家的人该接触,而有些人明明没那个本事,却不思悔改,净想着怎么挽救自己的利益,结果反被人拉下水去了。”
司玉衡闻言嗤笑:“我没有本事,那也好过四兄您当年横插一脚,竟然还能误打误撞把逃犯放走了,不然小弟何至于此?”
司玉阳不理会他话里的机锋,又问道:“今日在叶府突然出现的那些东西,是假的吧?”
“……都是真的。”
司玉衡绿着脸暗骂了一句那对狗男女真阴,居然还能想到这一步。
叶翰伯也是真蠢,作甚的去惹萧子衿啊?
“但是我没搞懂那把匕首,它怎么也会在叶府,它不是……”
马车在此时似是碾到了块石头,整个车厢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然而就是这样的一瞬颠簸,竟叫司玉衡茅塞顿开,明白了一些关键。
他抬起头望向四兄,声音有些阴沉:“今日这事情里面的推手,是你做的,还是父亲做的?”
司玉阳淡淡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道:“找一个被发卖的家奴行踪而已,这种事情还要父亲出手的话,那方常侍手底下的人岂不是都太废物了?”
“可我也是你弟弟!”司玉衡忽然拔高了声量,叫司摇光也忍不住皱起了眉看他,“这事我本可以做的万无一失,就算是哪里出了一点差池,我也能够处理好,为什么你要帮他们?!”
一个在卷宗里被他忽略的细节而已,一个微不足道的尘埃而已,何以叫四兄也出手推波助澜了一把,而他助的人还不是他的亲弟弟,而是一个跟他素昧平生的人?!
“不要小看你的敌人,更不要太高看你自己。”司玉阳没有因为他的咆哮而跟着提高声音,仍旧是那副平静如水的样子,“你当初就不是因为一时心软放过秋,而是觉得她不过一介靠着主人活命的奴婢,低下得还不如你脚下的尘埃,故而不做重视,轻易看低,而今被反将一军,不在我意料之外。”
“再如当今女侯——”
司玉阳重了声,逼得司玉衡压住了没发完的脾气。
“你真是在锦绣堆里活得久了,靠着祖宗荫庇和几分小聪明就觉得自己冠绝当世,难不成你真觉得十五岁就逐匈奴继爵位的侯女,不配跟你这靠祖父庇护的世家子弟共坐一席不成!”
司玉阳说到这也是真动了气,话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她三言两语间就能把你本就无心解释的点轻易揭过,叫你放松警惕更为轻视,你又自觉叶翰伯虽愚钝却多少会听你的话,故而不对他的行动多做提点,造成如今这副局面,恐怕他还在愚蠢地排查全府奸细,闹得家宅不宁四方惊动,仍不知错处在哪!”
“而即便没有秋,也没有侯女挑拨,就凭你这样自大到了极点的性子,也只会觉得自己的卷宗上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笔画而已,那把匕首最终还是会出现叶府。”
“因为你比谁都清楚,谁拿着刀杀了人不重要,拿着哪一把刀杀的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杀人者只有金听澜,而案发现场绝不能出现任何一个多余的人和东西为他脱罪!”
司玉衡一时上了头怒火渐渐平稳了下来,他良久的沉默证实了这番话,一直到司玉阳说完了,他才接上话道:“但我们那时都很愚蠢,明明都是群依附于人的虫子而已,却都想着如何给自己的未来保命。”
于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在自己做过的事上留下痕迹,等着侯女或是别的什么人来挖掘,想着即便他们确实罪该万死,侯女也会看在这些证据的份上感恩戴德也好,宽恕他们一二也罢,总归不至于在未来的某天飞来横祸,颜面尽失。
可他们若真是想着保全自己倒也罢了,偏偏包括他司玉衡自己在内的每一个人都是极为自负的,认为一个小小的尘埃即便有什么证据,也不能推翻他们给侯女铺设的青云路。
然而她真的推翻了,谁也不知道一个女奴是如何想到通过司玉阳反将司玉衡一军的,但结果就是这个女奴为了报一个恩情,连踩在他们头上的士族都敢挑衅。
“也不完全是秋一人所为。”司玉阳又道,“还有裴靖平。”
“他?”
一个献色的?
司玉阳轻笑道:“你们留的萝卜,全都是被他拔了。”
啊?
司玉衡越听越不对劲,心想四兄还是有些话说得对的,不能太小看自己的敌人,尤其是“情敌”。
“你可别忘了,当年他可是有提过这个案子的,不仅提了还私下在查,至于查出了多少……除了他自己和裴相,可能连萧侯都不一定知道。”
“虽然不知深浅,但据暗卫那边回报,他为此挨过不少刀子和家法,光是上面那位常侍做的,四年下来起码也有十几次。”
说到这司玉阳轻轻一嗤,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六弟,语气忽然变轻柔了不少。
“所以小六,你要是还有什么尾巴就赶紧藏好来,你现在最大的筹码就是金听澜的生死行踪还尚未有多少人知道。”
“但我劝你别跟裴靖平硬刚。”
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司玉衡的身上扫了个来回,看得他弟心里发毛。
“二十有二,刚入政场,血气方刚的年纪啊,你作为表面朋友,这些年有没有明里暗里地整过他先不说,要是真动了他的利益……”
裴青绝对会把三十六计里的毒计都给你使一遍。
司玉衡:“……什么跟什么?”
“四兄你这话说的,他多大我多大,我刚入政场的时候他还没从学宫毕业呢。”司玉衡嗤笑了一声,“你别说裴家是他的靠山,就算他跟萧子衿一见钟情情投意合,把萧家也笼络其中了,我们家难道就会比他们差了?”
“更别提他如今坐的左监之位,哈,一无外放二无大功,这么年轻就当上廷尉的副手之一,裴相是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
“就算他只是个祖宗荫庇推上来的纨绔,也够树大招风了,真闹到撕破脸的地步,也是我撕他的脸。”
“诶。”司摇光在这时候开口了,“不一定。”
司玉阳两人闻声转头,看向坐在车厢一角的小孩。
只听司摇光语调悠悠,颇有些高深莫测之象:“六兄,《易经》有言,‘盈不可久也’,又有言,‘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
司玉衡闻言皱了皱眉,听这话的意思,下一句应该是要骂他。
“裴长公子是不比你有官场经验,但他比你更擅长忍耐与谦卑,从这两年他的行迹,以及近日来他的表现便能看得出来。”
“他与萧侯是一类人,你,不如他。”
……
“噗嗤。”
这是司玉阳没忍住笑出声的声音。
“唰——”“嚓——”“啪!”
这是司玉衡恼羞成怒试图敲司摇光脑壳结果被司玉阳挡住撤回反手打到自己脸上的声音。
司玉衡咬牙切齿道:“司摇光……司小七!你本姓西门不姓萧也不姓裴,他们算你哪门子的阿兄阿姊?这么替他们说话?”
司摇光满脸无辜:“六兄,生气长皱纹。”
“嘿你——”
司玉阳再一次挡住了司玉衡的手,忍着笑意道:“你该下去了。”
?
“什么意思?”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司玉阳伸手推开车门,只见一黑衣独眼的女子牵着一匹马驻足于风雪之中,她见车门打开,抬手向车内三人揖了一礼,道:
“我家主君邀贵府六公子到府上一叙。”
女子语气还算恭敬,出言却并非是请求的姿态,而是像传达命令一般,说完就恢复了之前的站姿,等着人下来。
司玉衡此时却好像有些怯懦了,许久都未给反应。
并非是六公子惧眼前这女子,眼前这人他是见过的,是总跟在侯女身边的那位晋阳军妇兵营统领越琼,他之前并不觉得此人是何重要之人,现在亦如此。
而让他心生怯懦的并不是眼前的女统领,而是女统领背后的女侯,诚如四兄所说,他不该因男女之别而轻视女侯,轻视敌人所带来的代价还尚未落下就已让他汗流浃背,而今一去更是要再次直面女侯,若之后裴青他们真查出了什么东西,得来了君侯震怒的结果,他们真能承受住吗?
司玉衡不得不提起心思考这个问题,而他四兄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安慰地说道:“去吧,没事的。”
司玉衡闻声抬头,却见司玉阳的眼睛在看着外面的人,良久后又淡淡道:“侯女跟我说过,她会杀了你,杀了你之后的结果,她也不是担不起。”
“一个助纣为虐、残害无辜的不义之徒而已,本侯杀了他,权当助司氏清理门户,你们可能还得感谢我。”
女侯年轻嚣张的声音犹在耳边,分明含笑,却杀机尽显。
“也别说什么我萧氏今后要承担你们丧子后的怒火类类的废话,世家在雒阳扎根多年,彼此牵制盘根错节,早就不分什么你我了,又能压制得了谁啊。”
司玉阳淡道:“天下世家共尊皇权、共施儒术、共治江山百姓,互相压制、联姻、接替才能成就‘汉家天下’。”
“真要到论高低谈倾轧的地步,除盛世唯乱世尔。”
“所以……不用担心,你还是能回来的,去吧。”
司玉衡得言犹豫着下了马车,到了越琼跟前来,翻上马背之时,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兄长,却见司玉阳已将车门关上,指挥车夫架马离去。
冬日的天黑得太快,路上已无多少行人,越琼牵着马将司玉衡带往萧府,一路上小雪时飘,冷得连路边都结着冰碴子,偶尔天上还落下两三片枯叶,显得夜色中本就寒冷静谧的大路更为萧索。
司玉衡心里并不没有因为司玉阳说的好听话而安心几分,实是因为话中前后的失望与宽心反差太大,比起安慰更像是要他就此放松警惕,有啥说啥,说完就丢了,好拿去给“相好”的送人头,是的他就是这么想他哥的。
如果不是忌惮现在跑路可能会更惨,他绝对要跳下马来,冲回家去问他四兄为什么要放弃他,但他不能,因为在他思绪万千之时,越琼已经牵着马到了雒阳的东门附近——这并不是往常去平侯府的路。
“……敢问淑女,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司玉衡小心翼翼地握紧了藏在袖里的笔刀,开口问道。
越琼头也不回,淡声道:“侯府。”
“可这并非去平侯府的路。”司玉衡皱眉道,“淑女莫不是走错了?”
越琼没理他,也没让他有机会跳马,只往前狠狠地一拽缰绳叫马快走了几步,使得司玉衡有一种此人是要把他带到无人处宰了的感觉,连到了嘴边的话都来不及说出。
“到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马随人停了下来,司玉衡抬头一看,就见眼前是一座气势恢宏却未着门匾的府门,坐落于东门街宽长的大道中,门旁两边皆站着府兵看守,半开的大门内还能见到一列巡视的府兵持戟而过,明明已是散值时分,在这里却还能隐约听见些兵士排列布阵的声音,叫这恢宏府邸更添七分军营独有的肃穆。
司玉衡望着那没有门匾的大门良久,艰难地蹦出几字道:“这哪儿?”
越琼道:“侯府。”
司玉衡:“……”
门匾都没有谁知道你是哪个侯府?
越琼才不管这些,只向着大门内一指,道:“六公子请。”
说完了就径直往里走,门口那俩府兵上前来,默不作声地请司六公子下马。
进了大门后,宽阔崭新的院道直通前厅,寻常人家的待客之地便是在此处,然而越琼却带着司玉衡径直过了前厅往外院的一处回廊行去,一路始终未言一语,直到她将人带到府中谒舍,才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还请六公子在此稍等片刻,主君事忙,尚未归府,过会儿自会有人前来招待公子。”
司玉衡忍着心中忐忑应了一声,越琼便退了出去。
外头的练兵声仍旧未歇,谁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记忆里这一片地方并没有校场之类的存在,兴许是在越琼并没有带他去的府宅另一头吧。
司玉衡此时仍旧有些心乱如麻,而今坐下来了怎么也得安定下心来思考下等会儿该怎么应对。
萧侯不在府上,那么会是谁来招待他?
裴靖平吗?不可能,他在加班呢。
萧子桓?也不太可能,他看上去不像个能打的。
然而因为此人对侯女身边的能臣良将认知还是太少的缘故,他思索了半天也只有这两个人名翻来覆去的猜测,最后他假定来人会是萧侯的堂兄萧子桓,又开始想他们会对他问什么问题,是该知无不言还是该继续负隅顽抗的为自己辩解。
后者被他很快放弃了,从越琼带着自己进了这府门后,什么辩解都已无用,不然他应该是在会客厅等待而非被请到了客居谒舍来,侯女能遣身边人“请”自己来这边安稳坐着连刀都不亮一把,已经是仁慈了。
可要是选知无不言呢,早在最开始见到侯女时他就该一股脑说干净,一点细节都不放过全给侯女,哪怕真把叶翰伯卖干净了也得在两边人面前做做戏,让他们面子上好看点也成。
但司六公子一身反骨,没被哥哥骂两句还真想不起来这些,纵是想起来了也没法子亡羊补牢了。
所以司玉衡决定这两条路暂时都不选,等着看来招待的人是谁,是否会像他想的那般问及案子和血书的事,届时再做定夺发挥他的嘴皮子。
司六公子想也想到这了,就差人来了,然而回头一看,谒舍静静悄悄,屋内独点油灯,屋外夜黑风雪飘,偶有几名仆从持着扫雪的扫把从院中走过,将新檐和地面上的积雪清干净。
司玉衡见此忙上去叫住一个侍从,问道:“请问现在是几时了?”
那侍从恭恭敬敬道:“回公子,已是戌时了。”
说完,侍从躬身退下,接着去扫雪。
司玉衡想也没法在他一个洒扫侍从身上问出什么“侯女何时归”的话,便兀自走下了阶想往外看看。
不料刚一走到门口,谒舍的门便被一列府兵冲开,气势汹汹且井然有序的在廊下站好队,手中持着的火把将整个院子照得通明。
司玉衡被吓了一跳,院里洒扫的侍从却丝毫不惊,不紧不慢地收拾了东西,便在门口那俩凶神恶煞的府兵关门前出去了,留司玉衡一人在院里动也不敢动。
那俩府兵重重关上了门,对着司玉衡恭声道:“请公子回屋。”
司玉衡有些生气了,他高声道:“侯女这是何意思?现下已是戌时,再过不久我家门也要落钥了,侯女若是一时难归,何不先放我回去,改日再谈?”
两个府兵没有搭理他这番话,仍作请的姿态让他回屋。
司玉衡闻言立时动了怒气,顾不得什么客人礼数了,他高声喊道:“我乃朝廷命官,廷尉府右监!纵身上真背着什么疑案疑窦,也当有廷尉府出面扣押,岂是萧侯能轻易扣在府中软禁的!”
府兵收了请人的姿态,站回了门边位置上看守,司玉衡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得有火都没法撒出来,转头愤愤地回了屋。
再入房门,就见屋内案上点了一炉香,香味浓郁却不腻人,细嗅之余可闻得一丝艾草暖香。司玉衡此时却无心品香,他见炉旁有调香的用具,便捡起了其中的一柄镊子,将香炉盖子挑开,看里面的香已燃尽多少。
只见得炉中那青烟只刚燃及香柱顶,不疾不徐地向下攀着,说明点香人刚走不久,指不定此时就在屋子里的那一处暗角躲着看,想看他是否会因为无人应答而再次恼怒。
司玉衡自然不会如那可能不存在的人所愿,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焦躁的心境平静下来,转而以最端正有礼的姿态坐回原位,静等人来。
陈艾暖香的余调随着香火的燃烧逐渐飘满了整个谒舍,艾叶助阳,又有驱瘴防疫之效,陈年艾叶功效尤甚,故而常被医家做成艾柱用于辅助医疗,烟熏防疫,也可用来制作燃香和手炉香,对于正值严冬的雒阳来说,此香实是很好的回暖之物。
而对于方才数次受惊的司玉衡来说,此刻的安静更容易心生冷意,谒舍虽点灯,可为了防止他出什么意外,四面门窗皆半开,既不遮风也不防寒,幸而他出门穿了氅衣尚能御寒,点了此香也是能为他的寒冷抵御几分才是。
可不知为何,他越闻着这香味反越觉得心慌,潜意识对此香的熟悉更让他深觉遍体生寒。
这香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前些年也闻过不少,可为何今日闻得此香会觉熟悉和心慌?
他心想。
熟悉?为何而熟悉?
哦,是因为自七年前始,各地瘟疫频发,朝廷前逢匈奴挑衅,后又有朝中宦官与臣子争权,无力也无心支援疫病。
直到全朝乃至全国的医者自发联合抗疫,又有难民起义反抗当地一些贪官,数万百姓才能在疫病里活下来,一直到两年后时疫渐缓,也仍有许多地方疫病无解,稍闭塞点的镇子里几乎是遍地尸骨,方圆几百里内更是鸟兽全无,皆惧疫魔。
所以自那时起,各家各户门前院中几乎都点着艾草烟熏,哪怕是后来朝廷下令解除了出行禁令,各城商道重新恢复运行,民生农事可重新建起,各家也仍是艾香满屋,除了农户与出征的将士以外更多人都是深居简出,恐再遭了疫病的魔爪。
心慌?因何而心慌?
因为四年前被他们这群权宦暴臣迫害的金听澜,据说在金家一朝事发之前,还在为百姓施以艾灸针灸治病,以及为许多病弱体寒,却不能频繁出门的女子们制作着暖腹回阳的艾香。
一直到他们这群人闯进了金府,将金听澜的院子掘地三尺时,他用于制作燃香的隔间里也仍是暖香有余——而那正是今日案上所点之香的气味!
司玉衡浑身冷得发颤,他想打翻这将要燃尽的香炉掩耳盗铃,双手却是怎么也抬不起来,他仿佛仍置身于当年昏暗的牢狱中,与一众豺狼虎豹站在牢外,冷眼看着那带着锁链镣铐的医者被他的亲兄长金听闲施以重刑逼供。
不知过了多久,施刑之人端着衣冠禽兽般的笑容走出来,与其他人有说有笑地离开牢狱,独留司玉衡一人站在牢外看着那浑身血淋的可怜人挣扎着站起,拖着沉重的镣铐向着他走来。
就在他即将走出黑暗之时,司玉衡良心发痛一般地转过身,不忍去看那人的样子,镣铐在地面上拖行的声音却仍在响着,在他的耳边渐渐放大。
那人似乎走到了他的背后,带着血腥气的呼吸断断续续地喷在他的脖颈间,叫他脊背发麻,不敢回头。
医者的声音却好似镇压邪魔的梵音,逼着他挪开了捂着耳朵的手,让他听见自己的符咒:
“司承欢,你可敢回头,看看你造下的冤孽?”
一声木门轻扣的声音忽然撞入了司玉衡冥想的混沌中,司玉衡匆忙回神,连额上的冷汗都忘了擦就去看进来的是何人。
只见一身着青衣曲裾、面目俊秀过人的年轻公子拿着添香的工具缓缓踏进屋来,见他抬头看来,公子轻轻一笑,将手中东西放到案上了,才抬手抱拳,向司玉衡行了一礼。
“让六公子久等了。”
他并未将房门关上,今夜的月亮尚算明朗,月光与屋外火把的光透过门上的窗纸投进有些昏暗的屋内,又被门上的木格切割成竖状。
那月光就这样笼在了司玉衡的身上,似将他关入了一个牢笼之中,叫他有些喘不过气。
青衣公子也没有理会他的惊慌失措,兀自放下手,温和地自我介绍道:“正式见面,请容在下自我介绍一番。”
“在下姓夜,字云鸿,并州晋阳人士,晋阳军铁骑营现任建忠校尉是也。”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