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齐灯火走得可谓扬眉吐气、一雪前耻,找到把自己追成丧家之犬的女人家门口时目不斜视,发现雁衡拱手一拜时才转头看过来,竟是刚才在驿馆中见过的某位先生。
“左掌门。”雁衡这个称呼让齐灯火顿了须臾,不过很快也换上恭敬之色。
“你就是齐灯火。”左星辰语气平淡,眼神中却带着上位者的精深,齐灯火几乎是瞬间联想起前不久为了三十个筹码和人结下的梁子。
“是。您也是来找里面那个人的。”堂堂法术大宗掌门,总不会在这个时候给她教训,齐灯火面上一派从容。
左星辰又瞧了她几眼,一颔首移开视线,“怪不得灭灵阵无法将那天魔消灭,原是它在龙泽村还有内应。”
说罢,挥手就是一道强劲仙力破开门前屏障,率先抬步走进去。
齐灯火本想跟上,却被雁衡拦了下来,于是朝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左掌门一人便能应付,我们无需插手。”雁衡的解释让齐灯火品出了别样的味道,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屋内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不过片刻又归于平静,左星辰掐着那女人的脖子大步走出,如同厨子提溜着待宰的鸭子——鸭子还在“嘎嘎”地挣扎。
女人的黑色斗篷也被掀了起来,齐灯火倒吸一口冷气,情愿自己没见到她的狰狞面容。
被火烧伤的皮肤本就蜿蜒可怖,还交错着锐物割过的疤痕,看向来人的眼神充满森然恨意,嗓子里发出的沙哑吼叫更是歇斯底里。
当左星辰一个行云流水的真言咒施在女人身上时,齐灯火又差点没绷住。
“为何与天魔合作,助纣为虐?”
“……我会不知那是魔?”女人反问,接着痴痴地笑了起来,“天魔入侵,我丈夫投军卫国,结果一去不回。我爹娘行侠仗义解救乡邻,没死在邪魔手里,却死在了朋友的手中。我,我……”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语调也愈发尖锐,“我和武儿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却因为武儿不小心伤了那村霸家的孩子,那村霸竟半夜放火……
“他们烧死了我的武儿!他才那么小,懂事又听话,为什么要夺走他!”
泪水顺着女人脸上的沟壑流下,她也没去擦,反而再次露出了扭曲的笑容。
“那魔头说,能帮我复活武儿,只要吞噬了龙泽村里残余的神魂,它的力量就会恢复,武儿他就能回来!”
她眼里狂热的希望看得齐灯火心惊。
“人死不能复生,那只是它为了获得神魂的力量而撒的谎。”左星辰道。
女人自是不信,或者说不愿相信,拼命地摇头否认,接着扑上来撕扯对方。
困兽之斗,或者说飞蛾扑火。
左星辰一记掌风将人打翻在地,似乎是不想再耽搁下去。
“现在天魔已经被我等铲除了,你的大梦也该醒了。你为了自己所求,枉顾这么多人的性命……”
这句话一开头齐灯火就觉得不妙,女人如同被点住大穴般维持着半趴在地上的姿态,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左星辰,从怔愣到无可置信再到绝望,一声尖锐而悲戚的尖叫让他的话戛然而止。
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冲向屋内,动作快得齐灯火反应不及,想跟上去又被左星辰亲自拦下。
屋里传来女人的哭声。
“你……”齐灯火又惊又急,望向屋中又看回左星辰,吞了口唾沫最后什么也没说。
她早应该明白的,左星辰不会留此人的命,所谓的“控制起来”也只有途祐说得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是啊,是啊,齐灯火不断在心里说服自己,到最后还是不甘于世事残酷。
哭声停了,不远处的阵法光芒更盛。
齐灯火向女人的屋里走去,这回没人再拦。
女人仰面倒在地上,不远处落着一把带血的匕首。齐灯火闭了闭眼,缓缓蹲下身去够她手里攥着本极旧的牛皮册。
攥得太紧,齐灯火抽不出,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就着女人的手去看那上面的文字。
是一本《大学》,扉页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依稀能辨出是个人名。
齐灯火没再看下去。
朝暮如愿踏入途祐的门中,顷刻间置身龙泽湖底,或者说域外时空。
途祐凝视他愈近的身形,眼中无喜无悲,仿佛一切都是定数。
事实也正是如此,祂已经送走了最有可能的变数。
“后生可畏,辞氏也不尽是孬种。”途祐对他还是欣赏更多。
朝暮两眼微眯,斟酌着“辞氏”二字的意思,没有当即回应。
“原来你也不记得,有意思。”途祐见他如此,语调发生了变化。
“你知道我是谁。”
途祐扬了扬下巴,“我不想知道,但你和我很像,考虑事情都不大权衡利弊,做出的决定也惊世骇俗。”
“你是谁?”途祐的话里有种与他惺惺相惜之感,朝暮顺势问道。
“你我素未谋面,不过,我名途祐。”
“那我是谁?”朝暮丝滑地接下去。
途祐笑起来,“辞氏一族果然狡诈。你就那么想知道?过早揭开谜底,一切可就不好玩了。”
“你就要陨灭了,现在不问清楚,以后怕是没机会了。”朝暮说得毫不避讳。
途祐脸上的笑意更盛。“我说什么你都相信?好,我说你叫……”祂停顿了很长时间,久到换做旁人都会急得跳脚。
朝暮只是静静地仰望这片被时间忽略的小空间顶部,龙泽湖水在其上流动。
“你觉得辞长夜这个名字怎么样?”途祐询问朝暮的意见,“是不是比你瞎诌的‘朝暮’强。”
“不。”朝暮干脆地回答道:“每一个名字都自有它的意义。途祐神,你为龙泽村做的事情令人敬佩,我无法替那些被你拯救的人感谢你,所以只能代表自己向你道谢。”
说着,朝暮朝着祂郑重拱手拜下。
“一个两个都是聪明人,也算是归于虚无前的乐事。”途祐周身的柔光开始消散,祂的神情却满是释然。
“我的神魂破灭后,这个空间还会存留一阵儿。反正那姑娘想不起你,你就无法出现在外面的世界,不如在里面待着吧。”
“对了,你知道九转回廊的开门方法吧。”
再回龙泽书院,不论是眼前的景象还是齐灯火的心境,都与此前截然不同。早已入夜,书院之中却没有灯光亮起,黑暗中万籁无声,一片死寂。
齐灯火尽量摒除心中杂念,把途祐教的动作重复再重复。
无事发生——只有雁衡看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左星辰无视满脸窘迫的齐灯火,抬步迈入书院。
一步万物醒。路两旁的庭灯次第亮起,柔和的光芒传递至每个房间,生命的气息也如同这光般充盈起来。
左星辰踱步来到前院,虚朝地上一指,散布在各个角落的学生们便纷纷来到此处,井然有序地站成了排。
有的人兵荒马乱,有的人举重若轻。齐灯火低头跟上。
“左掌门已至同辉境,齐姑娘不必觉得惭愧。”
你人还怪好嘞,齐灯火朝雁衡点头。
“你过来。”左星辰突然出声召唤,齐灯火悬着心走上前去。
“天魔的力量即将消失,他们身上的咒术特殊,通过名字与天魔相连,因此必须先解咒术再诛天魔。”
这话的意思和途祐的一样,可他教的东西却不起作用,齐灯火不禁纳闷。
“看清楚了,我只教一遍。”左星辰干脆利落地起手,朗声念诀,仙气如长风忽起,荡尽龙泽邪佞,继而尽数归来,穿行于书院人群之中。齐灯火屏住呼吸看着,却觉得那仙气轮廓模模糊糊像个姑娘。
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学会了吗?”
回答左星辰的是震耳欲聋的沉默,齐灯火眼神向雁衡求救,后者礼貌性微笑,最后为齐灯火解围的还是恢复神智的天下营学员。
“左先生!”
“雁小先生!”
“我们这是怎么了?”
雁衡负责跟他们解释,左星辰回身扫了齐灯火一眼,道:“没有修为之人受不住我的仙力,你按刚刚我教的方法为他们解咒,我需先去合灭灵阵。”
“左掌门,我好像没有领会您的……”左星辰留给齐灯火的只有一个背影。
“齐姑娘,左掌门所用的是他自创的万能解咒之法,名作‘清明台’。”雁衡道。
“您会吗?”齐灯火又燃起希望。
“左掌门并未传我此法,想来左掌门认为你是可塑之才。”雁衡鼓励道。
“……您还能再详细说说吗?”
“我听说此法是左掌门年少时所创,施法时常口诵《清静经》,每次诵的还都是不同的段落。”雁衡不忍齐灯火丧气便试着回忆起来。
“有位前辈曾言‘清明台’的真谛不假外求,而内求诸己,以己之清净心筑清明台,助登台者营魄抱一,涤除玄览,阴毒的法咒自无处遁形。”
惊呆了老铁,齐灯火瞠目结舌:“左掌门怎么就放心得下我呢?各位有没有高招?”
还处在缓冲状态的学员们纷纷摇头。
“齐姑娘,”雁衡突然凑近,声音放得极低:“或许左掌门并不在乎这个。”
雁衡本就比齐灯火高出一个头,弯腰说话时两人的距离仅有几寸,齐灯火本就被他这一举动搞得不太舒服,听完更是寒毛竖起。
左星辰天赋超绝,如今已是距成神半步之遥的同辉境,一手创立的星辰宗更是法修界大宗。
站在山巅俯瞰众生的感觉,许就同蝼蚁之于行人,他来此为天下营、为诛天魔,独不为解救这些平凡人的性命。
齐灯火却不同,也没必要与他相同。
“左掌门年少时便创出这样了得的法术,确实厉害。”须臾后,齐灯火一改低迷心境,甚至扬起嘴角。她来到那群仍懵懵懂懂的人前站定,闭上眼睛在脑海复原左星辰施法时仙气流转的情境,思考雁衡给出的解读,片刻后下定决心。
“既然他能做到,那我也斗胆一试。”
既要筑台,先修地基。齐灯火气沉丹田,运力下行,想象自己是破土扎根的树苗,根正则身自正。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齐灯火自知与左星辰实力上的差距,但她不求多、不求速效,只需慢慢心澄神清,如练功石上打坐,天地间湛然常寂。
清明台也好、练功石也好,都不过是载体,是通途,困难的地方在于用己身清明度化他者。参不透这其中的奥妙,再多的仙力也无法施展。
神游之际,一点念头忽地闪过,齐灯火没能立刻抓住,陷入了似懂非懂、抓心挠肝之中。她期盼灵感能够眷顾自己,又觉得左星辰能行自己也做得到。这种矛盾的心情,在另一个人身上也产生过。
齐灯火恍然想起那日练功时出了岔子,在天上叫嚣着的火鱼在朝暮的手里变成了活蹦乱跳红色胖头鱼,最后两人去西湖将它放生。鱼一入水,便如同河川归海,那样从容自在地游开,很快便消失在齐灯火眼前。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齐灯火记得朝暮如是道。
“你说我和这条鱼吗?”当时齐灯火还沉浸在大变活鱼的震撼之中。
之前她所理解的“清明台”,就像“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局限于为这些人解开咒术的枷锁,却没有悟到“相忘于江湖”的更优解。
据雁衡形容,以齐灯火为圆心,空气中出现了水波般一圈圈荡漾开来的纹路,泛着红色光泽的锦鲤欢快地跳跃其间,鱼儿遇到怔愣着的人们便热情地围上来,一拥而上自灵台穴钻入又从眉心跃出,接着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齐姑娘,齐姑娘……”雁衡后来解释,如果再不叫停,那些鱼就要冲他来了。
齐灯火知道自己成功了,骤地卸了全身气力,睁开眼后觉得世界天旋地转,还没来得及调整,恢复神智的人们便开始吵吵嚷嚷。
安抚情绪不是她的专长,齐灯火走出院门,坐在石阶上吐纳气息。
西边天幕被法阵染得五颜六色,魔气与金光纠缠着一路攀升冲上云霄,碰撞厮杀中一声声如兽吼、如鸣戈、如惊雷响彻龙泽。
途祐。齐灯火想起这个名字。
以千年为单位的时间、天生神、陨而不灭的力量,听来荒诞又震撼。
可就是如此荒诞而震撼,现今却已无人知道祂的名字。
原来再闪亮耀眼的人物事迹,终会在漫漫光阴里销声匿迹,有的尚留寥寥数语,更多的则仿佛从未存在。
不过,三千年栖居与三千年守护,想来问心无愧、问心无悔。
如此,抵过史书万语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