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影倏然蹙眉,心中像是被一把硬毛刷子狠狠刷了一下,目光灼灼的看向她。
她说需要,而不是想要。
她什么意思?
关于孟禾璧认为自己也需要一个丈夫这件事,她的逻辑是这样的——
她读大学时听过一句话,大致意思是:有不少女性逃离原生家庭的方式就是嫁人。
当你从一个家庭迈入另一个家庭,你有一定的概率能够脱离过往的压迫、窒息、不公,并获得自由。
孟禾璧初读那句话时就有了深深的预感,也许,有一天她也会走上那样一条路。
逃离严霁凌,逃离母亲,就是她想走的路。
这当然是不对的,她隐隐觉得这是不自主的人生,将决定权移交到了另一个人身上,一不小心就从一个牢笼跳入另一个牢笼。
但是没办法,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这样一条路,她只能拧巴的去斗争,尽管这整场斗争都是由谎言包裹起来,每撒一个谎都要由另一个谎来圆。
甚至有时候她会因撒谎,愧疚到责备自己,痛斥自己“何不食肉糜”。
她时常会反问自己,孟禾璧,知足吧,你的生活还不够好吗?比起那么多连书都读不了的女孩子、比起那些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比起卖女儿赚钱的父母,你拥有的一切已经是公主的生活了!
可是即便这么想,每当夜深人静时,她依旧会不甘。
她不甘,凭什么弟弟可以理所应当的出国读书,凭什么男性的第一要义是建功立业,凭什么父母给予她的爱是永恒不变的“安稳”“幸福”“嫁个好人”,而不是“冒险”“突破”“寻找自我”。
这究竟是为什么?
而她想给自己的人生做一回主,怎么就,这么难呢!
当然了,这些话她不会告诉陆先生。
这是她的私隐,她的秘密,她不会轻易告诉任何人。
在与这个世界作对时,她只与自己是同盟军,而不会有任何男性。
“就是这样,陆先生。”她轻轻笑了下,另一只脚也踏实地面,不愿意再多说一句。
陆明影从她眼底读出些不知名的挣扎与倔犟来。
他想起方才等红灯的时候,他偏头看她。
夜风吹起女孩的发丝,她乖觉的趴在窗框上,一错不错的仰头看着那些五光十色的华灯,一副天真的小朋友的作派。
可她小小年纪,这么会有如此多心事。
“回去吧。”他停顿片刻,将车门关上,钥匙抛给泊车侍应生,只将她那句话揣在心里,不动声色的细细咂摸。
需要?
她只有二十三岁,为什么会有这种需要。
难道现在的社会已经对女性严苛到这种地步了?
回到房间,陆明影再次想起她说的话,不由得哂笑。
其实若她再年长三岁,再多些社会经验,方才两人之间就是一步明棋。只不过她心思太浅了,想不到那里,也不敢往那里想,他现在也不可能戳破。
她不会答应的,也显得他急不可耐。
拨出电话,齐阳在三秒后接通——
“陆总,您找我?”
陆明影将手机撂在床上公放,腾出手解衬衫:“嗯,打扰你休息了,需要你帮忙办两件事。”
“您讲。”
斯文的白衬衫被曳在床位,露出贲张的肌肉与几道扭曲的伤痕,“第一件,通知人资部在实验室增加一个科研助理的岗,动静不要太大。第二件,你最近去一趟徽南,有件事你帮我打听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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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夜晚的催化剂,情绪不再被过分放大,青天白日的阳光将昨晚的荒唐言照的白亮亮的。
第二天,孟禾璧站在酒店门口觉得自己羞愤的要死。
昨夜自己竟然和陆先生讲那些屁话!
她疯了吗?
真醉汤了?
“阿禾,上车了,发什么呆?”许维之推着行李经过她,拍她的肩,取笑她,“在这里住的不想回了?”
孟禾璧“啊”了一声,尴尬:“没有,我在想实验。那个,我去搬行李,齐先生,不劳动您了...”她连忙逃也似的去了车旁边。
陆明影一早就去赶飞机,他要去国外出差,今天不来送他们,来的只有齐阳,正尽职尽责的帮她搬行李。
齐阳轻咳,心想,我可不敢让你搬,你可是祖宗,于是只象征性的让她帮忙关了个后备箱门。
返程依旧是头等舱,这次许维之坐在她身边。
“陆老板还是不错,虽然年纪不大,但处处妥帖,这次出行住宿都是他属意安排的。”
许维之啧啧两声,这年轻人,抛开别的不谈,以后必然前途无量。
孟禾璧垂下眼眸。
昨晚之后他们没有联系过了,她想起这一周在沪市的种种,还有昨晚的种种,心想,或许她应该向他道谢。
孟禾璧拿出手机,在开启飞行模式前,像山水头像发送了一条消息。
然而直到她下了飞机,在行李传送带上取行李时,也依旧没有收到回信。
大约在忙吧。
孟禾璧没多想,推着行李出了机场。
他们是挑工作日回来的,机场外没有多少人,她去出租车通道排队,刚戴上耳机,隐约听见前面几位中有一对情侣在争执。
女生撒娇:“不是说好一起住酒店吗?你为什么要回家。”
男生无奈:“哪有回来不回家的。”
女生不依不饶:“可你明知道我和你妈妈不对付,你回家我去哪?这几天你怎么承诺我的你忘了?”
男生声音痛苦:“七七,不要无理取闹了好吗,最近你一直缠着我,我已经没法交代了......”
孟禾璧摇头,将插/入一半的耳机塞实。
看吧,这就是恋爱,甜蜜的时候时时甜蜜,争吵的时候也会撕破脸。
回到家,免不了被一阵盘剥。
去哪啦,好不好玩,累不累?
她心虚,没敢多说,将带回来的礼物递给严霁凌后就借口自己累了回屋睡觉。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严霁凌说起李简之,说他也去沪市培训去了,最近都没回来。孟元清
夹了根油条,囫囵:“男人有事业心是好事,总比中年后继无力的强。”
严霁凌也点头称是,忽然又斜眼睨他:“可不么,这就是男人的使命,总不能以后让我的女儿去养家拼事业。我这辈子就够累了,檀檀可不能走我的老路。”
孟元清脸上一哂,忙低下头,默默吃饭,不再言语。
孟禾璧也叹气。
吃过早饭,孟禾璧借口要去市图书馆学习,背着书包在玄关处换鞋。前几天在沪市开会总穿高跟鞋,第一天还好,后面几天就像踩在刀尖上,尖刺刺的连骨头都疼,还是帆布鞋舒服。
严霁凌看她又要出门,说:“在家不能学?我一个老公务员还辅导不了你?”
孟禾璧将书包背好,头也不回的摆手:“算了,我习惯去图书馆,有氛围。”
严霁凌狐疑的看她一眼,没出声。
待孟禾璧走后,严霁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趁着老孟出门上班的空隙,翻出备用钥匙打开了她房间的门。
孟禾璧从外旅游回来的箱子还没有收拾,警惕的立在墙角,还有那个昨天她顺手想接一把却被立刻扯回去的手提包,眼下正悄咪咪的藏在行李箱后,严霁凌总觉得那里面有鬼。
孟禾璧在地铁上总觉得心中没由来的慌乱,她深呼吸了好几次,这是怎么了?撒谎后遗症?
她的心跳在下了地铁才慢慢平复,等到了基地,一颗心又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高高拎起。
“我?进兴恒的实验室?为什么?”孟禾璧惊讶的站在办公室,对面是一脸压抑着喜色的许维之,还有默不作声的杜逢泽,整个人都懵了。
业内谁人不知,兴恒的实验室设备是国内顶尖。他们用的高通量测序仪、实时定量pcr仪基本都是国外进口的全新产品,恒温培养箱、摇床那些就更不用说了,徽大如果没有企业赞助,根本舍不得给学生用。
这意味着,就算她现在能入学,也没有这么好的条件。也意味着,她莫名其妙拿到了比别人更好的资源。
许维之心里门儿清,看破不说破,掐头去尾的给她解释:“陆总提的,说多了个科研助理的的岗位,让我寻摸个人放过去锻炼,基地也同意了。况且你每天在这里做杂活儿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干点正事。”
“陆先生?”孟禾璧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心里像是忽然被塞了棉花,张了张嘴,语气踌躇,“陆先生他是怎么说的?”
他这几天明明没有联系过自己。
为什么要帮她?
“他说,你是好苗子。让我们好好培养,争取明年就送出国去。”许维之气笑了。
陆明影当然不是这么说的,甚至懒得再在她面前矫饰,他的原话野蛮的很——
“许老,小孟有潜力,我不想她受委屈,给基地干活的人要享有最好的资源,兴恒不差这点钱。”
许维之当时就在电话这头沉默了。
合着她以前跟着我就委屈了?我就差钱了?
就连许维之也有些看不懂陆明影的操作,资本家追女孩子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人家送包送车送房,他送实验室,当真与众不同。
孟禾璧也不信这是陆先生说出的话。
他认可自己的能力,她信。
但要是送她走的话...她觉得他不会讲。
孟禾璧一脸“老师你骗我但算了”的表情看着许维之。
乖得很。
许维之不自在的偏开脸说:“过几天兴恒开放企业参观,你去吧。看看实验室,然后下周一,你就过去报道。我想着,你去兼职会不会好些?随便帮他们做实验方案优化或试剂准备都行,这些你都擅长,等闲了再做你的实验。”
孟禾璧垂眸想了想,还是老师想的全面,这样是最好的,没有白拿别人东西的道理。她可以不要兼职费,等晚上、实验室的人都下班了,让她做做自己的实验就好。
“我也觉得应该这样。”
很快,孟禾璧能去兴恒实验室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基地。众人纷纷揣测,这个小孟是什么来头,怎么还没入学就能进兴恒?
甚至还有人编排,她是不是许老家的亲戚?不然怎么好资源都在她身上。又是论坛又是去实验室,她够格吗?
刘平无语,带着笠帽,一身汗的坐在葡萄树下和她吐槽:“你说他们怎么就能看见人享福看不见人受罪?你到现在都是义务劳动,后颈的皮晒得一层层的褪,他们暑假谁来过?再说你硕士就发过三篇核心一作,他们谁做到了?”
流言传起来没完没了,孟禾璧也不是个非要言明的性子。她坦坦荡荡做人,成果硬核拿得出手就是她最大的底气。不过传她和许教授有关系,总好过传她和陆总有关系,那可真是会要她的命。
刘平点头称是:“对了学姐,你去他们实验室帮忙做什么?”
孟禾璧沉吟:“暂时还不清楚,但我看过兴恒实验室的介绍,他们近五年一直在研究新型广谱杀菌剂配方,我猜或许和这个有关。”
病虫害问题是阻碍农业生产的亘古难题,兴恒作为产业龙头,一定会全面开花,各个关键节点都会打到,不只有借助网络应用程序发挥作用的科技产品,也会有强有力的化学生物实验室。
刘平说:“那可真是师姐擅长的了。我也听说了。陆总最近不怎么来基地,老出差呢,估计也在满世界挖人引进技术,辛苦得很。”
出差?
孟禾璧从自己的思量中回过神,怪不得做好人好事的人一直没露头。
她将笠帽往上推推,摘下手套,点开那个山水头像。
陆先生还是没有回她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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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影刚落地,陆霜岫来接他,步伐匆匆,容色惨淡。昨晚顾长川下过一次病危了。
“董事会的老人来了几个,听说你前几天不在国内,又都走了,说明天开董事会。”
“这时候来,这是等着瓜分还是安抚?”陆明影浑不吝的冷笑,扯开领带,“放心吧,实际控股还在你手上。咱们手上也有商标,他们抢不走。”
兴恒要变天的事儿已经在热搜上躺了好几天,董事会的人眼观鼻鼻观心,一天几次的分拨来医院,司马昭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陆霜岫忧愁的点头:“上下游产业也要抓在我们自己手里,接下来可有的你熬了。”
陆霜岫年轻的时候也是狠角色。但这两年为了顾长川的身体渐渐退居幕后。人就是这样,长久不打仗了,骨头也软了,让人吓唬两下就六神无主,差点软了腿脚。
陆明影回来,先去医院看顾长川,然后匆匆回公司,将从荷兰带回来的新农物抗病虫害技术给研发部的人做了介绍。研发部的人拿到资料,内部研究后准备过几天再派团队去荷兰做整体学习与培训。
董事会上,陆明影又清了一批动摇根本的人,然后明了态度:他叫陆明影还是顾明影都没什么所谓,他和陆总的亲缘断不了,现在搞分裂、搞偷袭的人,他能让他在年末一毛钱的分红都拿不到。
等将掀起的风浪全都按下来,太阳都升落了七八轮。他熬了好几个通宵,咬着烟提神儿时,才想起的自己的私人手机好久没有打开了。
连上网,好几条消息涌出来,他点开置顶的那个。
半个月前——
小朋友:「陆先生,我走了。多谢您这周在沪市的照顾。」
陆明影扬眉,手指往下滑。
一周前——
小朋友:「您让我去兴恒的实验室,为什么?」
陆明影笑,忍住没回她。
三天前——
小朋友:「我打扰到您了吗?」
一天前——
小朋友:「他们传我绯闻啦!」
陆明影彻底哭笑不得,一身的疲惫沉郁瞬间抖落了个干净,终于打字:
「谁传你绯闻,告诉我。」
想了想,觉得油腻越界,不好展开后续交往,于是删掉,改成:
「明天一起吃饭?聊聊。」